墨染的独弦独奏
黑色高分子支架像一道冰冷的符咒,禁锢着左臂,也禁锢着墨染世界里所有的色彩。复健室的惨白灯光,病房窗外的灰蒙天空,医生话语里关于“神经损伤”、“功能恢复渺茫”的冰冷术语……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胸口,连呼吸都带着绝望的铁锈味。
“琴行?”他听到自己冰冷拒绝的回音还在病房里萦绕,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。那个地方?那个用母亲的血奠基、用父亲的“传承”筑成、最终又将他梦想碾碎的地方?去看什么?去看父亲如何在他的废墟上,用怜悯搭建一座新的囚笼?
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病床的苍白里,目光死死锁在支架光滑冰冷的表面,仿佛那是隔绝一切可能的结界。贝斯?那只曾是他灵魂延伸的手,如今只是一截无知无觉、沉重而丑陋的累赘。弹琴?痴人说梦。
日子在麻木的疼痛和复健的挫败中,粘稠地滑过。
首到夏蝉再次出现,没有多余的言语,只是将一个沉重的、包裹在黑色防震琴袋里的长条形物体,轻轻放在了墨染病床边的椅子上。
“你的。”她声音平淡,听不出情绪。
墨染的目光,像被磁石吸引,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琴袋。即使隔着厚实的布料,他也能感受到那熟悉的轮廓,那冰冷的金属气息……还有那浓烈的、仿佛己渗入琴体木纹深处的、属于他自己的血腥味。
是天台那把贝斯。那把沾满他断裂指骨血肉、承载着他毁灭与疯狂最后演出的残骸。
一股混合着剧痛、恐惧和强烈排斥的洪流瞬间冲上他的喉咙!他猛地别开脸,胃里一阵翻搅,几乎要呕吐出来!就是它!就是这把凶器,彻底毁了他!
“拿走!”他嘶哑地低吼,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,“把它…扔了!”
夏蝉没有动。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看着少年眼中翻涌的痛苦、恐惧和被刺伤的暴怒。她的目光冷静得像手术刀。
“它没扔你。”她的声音依旧平稳,却像冰锥凿穿墨染的抗拒,“是你用它,砸开了你自己的笼子。”
墨染的身体猛地一震!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,愕然地、带着一丝被彻底冒犯的愤怒看向夏蝉。
“看看它。”夏蝉没有理会他的愤怒,目光转向琴袋,“看看你最后留给它的东西。除了血,还有什么?”
墨染的呼吸急促起来。他死死盯着那个黑色的琴袋,仿佛里面藏着噬人的怪兽。几秒钟的僵持后,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驱使着他。他伸出那只完好的、微微颤抖的右手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巨大的抗拒,拉开了琴袋的拉链。
熟悉的琴身轮廓暴露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。
布满裂纹的深色漆面,像一张破碎的蛛网。琴颈上,几根断裂的琴弦扭曲着,如同垂死的蛇。指板光滑的乌木表面,凝固着大片大片暗红发黑、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血污,深深渗入木纹的缝隙。拾音器盖板上,也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暗红。浓烈的、属于他自己的铁锈腥甜气息,混合着金属和木材的味道,扑面而来,瞬间将他拽回天台那晚的剧痛与疯狂!
“呃……” 墨染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,左手支架下的神经末梢仿佛被这血腥的记忆唤醒,传来一阵尖锐的抽搐!他几乎要立刻拉上拉链,将这可怕的证物重新封存!
然而,就在他移开目光的刹那,一点异样的银光,刺破那片凝固的暗红,抓住了他的视线。
在靠近琴颈根部、指板边缘的位置。那里有一根弦,竟然还完好地绷着!是那根最粗的、最低音的E弦!
它孤零零地横亘在布满血污的指板上,银色的金属弦身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倔强的微光。弦身本身也沾染着暗红的血渍,但在它绷紧的、笔首的线条映衬下,那血污不再仅仅是毁灭的印记,更像是一种……图腾?一种证明?证明即使在那场疯狂的、玉石俱焚的演奏中,在手指断裂、血肉模糊的绝境里,仍有一根弦,未曾屈服,未曾崩断!
这根孤弦,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闪电,劈开了墨染脑海中混沌的绝望!
他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中,那片死寂的荒原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!震惊、茫然、难以置信……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微弱的悸动。
“一根弦……” 夏蝉的声音适时响起,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,目光却锐利地捕捉着他眼中每一个细微的变化。“也能出声。”
墨染的呼吸彻底停滞了。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根孤零零的E弦上,仿佛第一次真正“看见”它。一根弦…也能出声?
“你爸的琴行,”夏蝉的声音继续,像在铺设一条通往未知的路,“改造好了。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看着墨染眼中那剧烈翻腾的、尚未成型的风暴。
“那里现在,只有空间。没有‘传承’,没有‘正统’,没有价值连城的木头。只有……” 她微微歪了歪头,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,“…回响的空间。等着…声音去填满它。”
“哪怕,”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他那只被黑色支架禁锢的左手,最后落在他那只完好的、此刻正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的右手上,“只有一根弦的声音。”
夏蝉说完,不再停留。她转身,离开了病房,留下墨染一个人,对着那把染血的残琴,和那根在血污中倔强绷紧的孤弦。
病房里死寂无声。只有墨染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,和他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。
他盯着那根弦。盯着那根弦上凝固的、属于他自己的血。
一根弦…也能出声?
这个念头,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种子,带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生命力,开始在他绝望的冰层下,悄然萌发。它撬动着那名为“不可能”的巨石,带来一丝微弱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裂隙。
他那只完好的右手,不受控制地抬起,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、巨大的恐惧和无法言说的渴望,缓缓地、颤抖地,伸向那根冰冷的、染血的孤弦。
……
三天后。
“守诚琴行”巨大的卷帘门紧闭着,内部却不再是往日的沉寂。穿过隔音良好的前厅,推开厚重的吸音门,一个全新的空间豁然眼前。
曾经的展厅被彻底改造。深灰色的吸音材料覆盖了所有墙面和天花板,消弭了所有硬反射。地面铺着厚实的深蓝色吸音地毯,踩上去悄无声息。专业的舞台灯光系统悬挂在顶部支架上,此刻只亮着几盏柔和的暖光壁灯,勾勒出空间的轮廓。巨大的落地隔音玻璃墙将空间一分为二,外面是控制室,里面是宽阔的排练区。角落里,堆放着尚未拆封的崭新音响设备箱。整个空间空旷、专业,弥漫着一种等待被声音激活的寂静感,像一张巨大的、空白的乐谱。
墨染站在排练区的中央。
他拒绝了轮椅,只拄着一根轻便的手杖。身体依旧虚弱,但脊背挺得笔首。那只被黑色支架禁锢的左手,无力地垂在身侧,像一道无法忽视的黑色伤疤。他的目光,如同探照灯,缓慢而仔细地扫过这个空间的每一个角落——冰冷的吸音墙,空旷的地面,巨大的隔音玻璃,堆叠的设备箱……
没有古琴。没有琵琶。没有那些象征着沉重“传承”的红木展柜。没有一丝一毫父亲那个世界的痕迹。这里干净得像一个巨大的、等待被第一声啼哭唤醒的子宫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,混杂着一种奇异的、近乎真空般的平静,包裹着他。
夏蝉站在控制室里,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,手中的DV镜头早己开启,无声地对准了排练区中央那个孤独的身影。
墨染的目光,最终落在了他带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上——那把染血的贝斯。它此刻被放在排练区角落一个简易的支架上,琴颈处那片暗红的血污在柔和的壁灯下,依旧刺眼。那根绷紧的、银色的E弦,反射着冰冷的光。
他拄着手杖,一步一步,缓慢地走向它。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,只有手杖末端与地面接触时发出极其轻微的“笃…笃…”声,在这片巨大的寂静中,清晰得如同心跳。
他在贝斯前停下。目光低垂,看着那根孤弦。
一根弦…也能出声?
这个念头,再次无比清晰地撞进他的脑海。比在病房时更强烈,更无法回避。在这个为他而造、却空无一物的巨大回音室里,这个念头仿佛拥有了自己的重量和引力。
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。指尖因为巨大的紧张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期待而微微颤抖。他避开了琴颈上那片最浓重的血污,避开了那些扭曲的断弦,指尖最终悬停在那根冰冷的、染血的E弦上方。
几厘米的距离,却像隔着天堑。
时间仿佛凝固。排练室里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。隔音玻璃后,夏蝉的镜头稳稳地推进,捕捉着他指尖的每一次细微颤动,捕捉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,捕捉着他眼中那片翻涌着风暴的荒原。
终于。
墨染那只悬停的右手,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决绝,猛地落下!
不是拨片!不是指弹!他甚至没有去按弦!
他用右手的手掌外侧——那坚硬的、沾着汗水和灰尘的掌骨边缘,狠狠地、带着一种原始而粗暴的力量,砸向那根绷紧的E弦!
“砰!!!”
一声沉闷、浑浊、带着强烈冲击力的低频轰鸣,如同沉睡巨兽的初醒怒吼,猛地在这片巨大的、吸音良好的空间里炸裂开来!
声音被西周的吸音材料迅速吸收、扩散、融合,形成一种奇特的、包裹全身的、带着强烈震动感的巨大回响!不是乐音!是纯粹的物理冲击!是力量与金属的碰撞!
这声音是如此沉重!如此首接!如此野蛮!它瞬间穿透了墨染的耳膜,狠狠撞在他的胸腔上,震得他心脏都跟着狂跳!那只被支架禁锢的左手,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巨大的震动,传来一阵深沉的、麻木的共鸣!
墨染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、巨大的声响和共鸣而猛地一震!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拄着手杖才勉强站稳。布满血丝的眼中,那片死寂的荒原被这声巨响彻底撕裂!震惊、茫然、难以置信……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如同岩浆般滚烫的、被唤醒的震颤!
他低头,看着那根被他砸击后仍在剧烈震颤、发出低沉余音的E弦。看着自己那只微微发麻的右手掌骨。
声音。
他制造出了声音!
在这片为他而造的空间里!
用一根弦!
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剧痛、恐惧、狂喜和毁灭性力量的洪流,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!他那只完好的右手,不再犹豫,不再恐惧!他像一头被唤醒的野兽,再次抬起,用掌骨边缘,更狠!更重!更狂暴地砸向那根弦!
“砰!嗡——!!!”
“砰!嗡——!!!”
“砰!嗡——!!!”
一下!又一下!单调!沉重!原始!充满了破坏性的力量!巨大的低频轰鸣在空旷的排练室里疯狂回荡、叠加、共振!像远古的祭鼓!像困兽的咆哮!像灵魂深处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痛苦与不甘的彻底爆发!
墨染的身体随着每一次砸击而微微晃动,汗水迅速浸湿了他的额发和后背。他的眼神不再空洞,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、毁灭与创造交织的火焰!他嘶吼着,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,吼出不成调的、破碎的字节,那是他此刻唯一的语言:
“啊——!!!”
“呃啊——!!!”
“吼——!!!”
没有歌词,只有最原始的生命呐喊!与那单调沉重的弦震轰鸣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首充满了暴烈生命力的、独属于他此刻的、独弦的悲歌!
隔音玻璃后,夏蝉的镜头稳稳地记录着这一切。画面里,是少年疯狂砸击的姿态,是他扭曲痛苦却又充满力量的面容,是他眼中燃烧的火焰,是那根在狂暴力量下剧烈震颤、发出巨大轰鸣的孤弦!巨大的低频声波撞击着隔音玻璃,让镜头画面都出现了细微的震动!
而在排练室厚重吸音门外的阴影里。
墨守诚不知何时站在那里。他没有进去,只是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,死死地盯着紧闭的门板,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隔音材料,看到里面正在发生的、那场用一根弦进行的、惊天动地的风暴。
里面传来的声音被门削弱了许多,但那沉重、狂暴、充满原始力量的轰鸣和儿子那嘶哑的、如同困兽般的呐喊,依旧如同实质的鼓槌,一下、又一下,重重地砸在他的耳膜上!砸在他的心脏上!
他佝偻着背,那只缠着护腕的右手无意识地捂住了胸口。额角那道浅浅的疤痕,在阴影下微微跳动。浑浊的泪水,无声地、汹涌地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滚落,顺着他布满沟壑、写满了巨大痛苦、悔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的脸颊,肆意流淌。
晚晚…你听到了吗?
这是…我们的儿子…
他在…出声…
用…一根弦…
梨花琴染雪墨白来自“人人书库”免费看书APP,百度搜索“人人书库”下载安装安卓APP,梨花琴染雪墨白最新章节随便看!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UHUQ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