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声的赋格
“砰!嗡——!!!”
“吼——!!!”
沉重的低频轰鸣与少年嘶哑的咆哮,如同实质的浪潮,被厚重的吸音门板削弱、过滤,却依旧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,狠狠撞击着门外的空气,撞击着墨守诚的耳膜和心脏。
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,佝偻着身体,像一株被狂风蹂躏的老树。那只缠着护腕的右手死死捂住胸口,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动、几乎要炸裂开来的心脏。每一次沉重的弦震轰鸣,每一次儿子那如同困兽挣脱枷锁般的嘶吼,都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他摇摇欲坠的灵魂上!
晚晚…你听到了吗?
我们的儿子…他在出声…
用…一根弦…
这个认知,带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灭顶的震撼,将他彻底淹没。他精心构筑的“传承”圣殿,被改造成了一个充斥着野蛮“噪音”的巢穴。他寄予厚望、试图用古琴琵琶驯服的儿子,如今在里面,用一把染血的残琴,一根孤弦,和一只完好的手,进行着一场血与火的祭祀!
浑浊的泪水早己决堤,混合着汗水,在他布满沟壑、写满巨大痛苦、悔恨和无法言喻震撼的脸上肆意横流。额角那道浅浅的疤痕,在阴影下随着身体的颤抖而微微跳动。他不敢推门进去,不敢面对那片被他亲手摧毁又试图重建的废墟上正在上演的疯狂。他只能死死地抵着墙壁,任由那狂暴的声浪将他反复冲刷、撕裂。
排练室内。
风暴渐渐平息。
墨染拄着手杖,剧烈地喘息着。汗水如同小溪,从他湿透的额发间淌下,滑过紧绷的脖颈,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,带来细微的刺痛。那只完好的右手,掌骨边缘火辣辣地疼,皮肤甚至微微红肿破皮,残留着与冰冷金属弦剧烈摩擦后的灼热和麻木。
然而,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,正从那片疲惫和疼痛的废墟中,汹涌地升腾起来!
空虚!
巨大的、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空虚!
那单调、沉重、充满破坏力的轰鸣,那几声耗尽肺腑的嘶吼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起的涟漪迅速消散在吸音良好的空旷里,只留下更深的寂静和…难以忍受的单薄!
一根弦!只有一根弦!
只有右手!只有砸击!
那狂暴的声音,释放了他积压的火山,却也无比清晰地向他展示了——极限。他此刻所能制造的声响的极限。粗糙、原始、缺乏变化、没有和声、没有旋律……像一头只会咆哮的野兽,空有力量,却无法言说更复杂的心绪。
他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双眼,不再是之前的空洞绝望,而是燃烧着一种被点燃后的、更加焦灼的渴望!他死死地盯着那把残琴上唯一绷紧的E弦,又猛地移开视线,扫视着这个巨大、专业、却空无一物的排练室!
空间!这里有最好的空间!最好的吸音!最好的灯光!它们像一张巨大的、空白的画布,无声地嘲笑着他此刻的贫瘠!它们本可以承载最复杂、最磅礴的交响!而他现在,只能制造出单调的噪音!
“不够…” 一声沙哑的、带着巨大不甘和焦灼的低语,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。他的右手,因为刚才的狂暴砸击和此刻汹涌的情绪而剧烈颤抖着,指尖不受控制地再次伸向那根冰冷的孤弦,却又在半空中痉挛般停住!
他想按弦!想用不同的位置制造不同的音高!想拨动!想滑弦!想制造泛音!想用左手在指板上跳舞!想…想填满这巨大的、该死的、空虚的空间!
“呃啊——!” 一股巨大的、混合着渴望与无能为力的痛苦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!他发出一声短促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!那只被黑色支架禁锢的左手,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灵魂深处那撕裂般的呐喊,支架之下,深埋的神经末梢传来一阵尖锐的、如同无数细针攒刺般的剧痛!那剧痛如此清晰,如此残酷地提醒着他那无法逾越的鸿沟!
他猛地用那只完好的右手,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左臂冰冷的支架上!
“砰!”
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排练室里回荡,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。
隔音玻璃后,夏蝉的镜头稳稳推进。特写捕捉到了墨染眼中那瞬间从狂暴巅峰跌入焦灼深渊的剧变,捕捉到了他砸向支架时眼中迸射出的巨大痛苦和不甘,捕捉到了他那只被禁锢的左手在剧痛下无意识的、细微的抽搐。她纤长的手指在DV机身上无意识地收紧,指关节微微泛白。
墨染粗重地喘息着,胸膛剧烈起伏。砸在支架上的右手传来骨节的钝痛,却奇异地压下了左手的神经痛。他缓缓低下头,布满汗水的脸几乎要贴上那根冰冷的E弦。目光死死地锁在那根弦上,仿佛要将它看穿。
一根弦…
只有一根弦…
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,开始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闪烁、盘旋。
如果…只有一根弦…
如果…只能用一只手…
如果…只能砸击…
那…能不能…不只是砸?
他那只微微颤抖的右手,再次缓缓抬起。这一次,不再是狂暴地砸落。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专注和小心翼翼的试探,悬停在E弦上方几毫米处。
他的眼神变了。不再是之前的狂怒或空洞,而是一种陷入深度思考的、近乎冷酷的专注。他微微侧头,似乎在用整个身体去“倾听”这片空间的回响特性,感受着空气的震动。
指尖轻轻落下。不是砸,而是用指腹最柔软的部分,极其轻微地、快速地掠过紧绷的弦身。
“滋……”
一声极其细微、短促、带着高频摩擦噪音的音粒,从拾音器里钻出,在巨大的吸音空间里微弱地一闪即逝。
墨染的瞳孔骤然收缩!他猛地吸了一口气!
不是砸击的轰鸣!是另一种声音!虽然微弱,虽然粗糙,但它是不同的!
他再次尝试。指尖用不同的角度、不同的力度、不同的速度触碰弦身:快速点按、缓慢刮擦、用指甲边缘轻敲、甚至用指关节侧面摩擦……
“哒…滋…叮…嗡…”
各种或短促、或绵长、或清脆、或浑浊的噪音颗粒,如同散落的珠子,被他那只唯一能动的手,从这根孤弦上艰难地、笨拙地抠了出来!它们不成调,不成曲,充满了实验性和偶然性,像原始人在敲打石头寻找火种!
但墨染眼中的光芒,却越来越亮!那是一种发现了新大陆般的、近乎狂热的兴奋!焦灼感暂时退去,被一种巨大的探索欲和征服欲所取代!
他不再嘶吼,全部的注意力都灌注在那根弦和那只手上。他像着了魔一样,不断地尝试、组合、倾听、调整。用右手唯一能动的手指,在这根孤弦上,进行着一场无声的、却无比激烈的头脑风暴!他在寻找规律,寻找节奏,寻找能将这些噪音碎片组织起来的逻辑!
单调的砸击声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串串破碎、诡异、却又带着惊人生命力和独特韵律的“声音拼贴”:
“哒…哒…滋…嗡——!” (短促的敲击,快速的刮擦,引发弦身低沉的共振)
“滋啦…哒…哒…滋啦…” (连续的摩擦,带着不规则的节奏)
“叮!滋……嗡……” (指甲敲击的脆响,接缓慢的摩擦,引出弦的余震)
这些声音片段,粗糙、原始、充满了工业噪音般的质感,完全不同于传统贝斯演奏的流畅旋律。它们像断肢残骸,却被墨染用那只唯一能动的手,强行拼凑成一种充满了痛苦张力、挣扎美感和毁灭性力量的、独特的“语言”!
他沉浸其中,忘记了时间,忘记了疼痛,忘记了那只被支架禁锢的手。他全部的感官,都聚焦在那根弦、那只手和这片巨大空间所构成的、奇特的回响场域中。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,砸在布满血污的琴身上,洇开小小的深色印记。
隔音玻璃后,夏蝉的镜头如同最冷静的猎手,贪婪地吞噬着这一切。特写里,是墨染那只在孤弦上快速移动、不断变换角度和力度、甚至带出残影的右手;是他布满汗水、眉头紧锁、眼神专注到近乎偏执的侧脸;是那根在复杂“虐待”下震颤不休、发出各种奇异噪音的E弦!她的呼吸放得极轻,仿佛怕惊扰了这正在艰难诞生的、全新的声音生命。
而在厚重的吸音门外。
墨守诚依旧背靠着墙壁。里面传出的声音变了。不再是那单调狂暴的轰鸣和嘶吼,而是变成了一种…他完全无法理解的、破碎的、充满了摩擦和撞击的噪音拼贴。
这声音,比他熟悉的任何“噪音”都更刺耳,更难以入耳。它毫无旋律可言,充满了实验性和…某种令人不安的原始感。
然而,正是这陌生的、刺耳的声音,却让墨守诚紧捂胸口的手,缓缓地、无力地垂落下来。他布满泪痕的脸上,那巨大的痛苦和震撼,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、近乎呆滞的茫然所取代。
他听不懂。
他完全听不懂儿子在制造什么声音。
那根弦发出的每一个“滋啦”、“哒”、“嗡”,都像一把生锈的钥匙,在他灵魂深处那把名为“音乐”的巨锁上徒劳地刮擦,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契合的锁孔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巨大的隔阂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他淹没。比之前的愤怒、痛苦、悔恨更甚。这是一种彻彻底底的…失语。他站在儿子用血与火、用一根弦开辟出的新世界的门外,却发现自己连门都找不到。
他佝偻着背,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顺着墙壁滑坐下去,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。头无力地靠在墙壁上,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。里面那破碎的、充满生命力的噪音拼贴,依旧隔着厚重的门板,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。
他听不懂。
但他知道,那是他儿子,在用他仅剩的一切,发出的声音。
一种…他永远无法理解,却再也无法阻止的声音。
一滴浑浊的泪,无声地滑过他灰败的脸颊,砸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。
门内,是少年用一根弦和一只手,在无声的焦灼中艰难谱写的、充满噪音美学的赋格。
门外,是父亲在巨大的隔阂中,彻底失语的沉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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