鼓皮的脉搏
那根孤弦上的噪音拼贴,像一场短暂而激烈的脑内风暴,最终在墨染耗尽的精力和左手支架下传来的、无法忽视的尖锐神经痛中,偃旗息鼓。
“滋啦……”
最后一声粗糙的刮擦余音,在巨大空旷的排练室里微弱地消散,被吸音材料贪婪地吞没,留下更深、更令人窒息的寂静。墨染拄着手杖,剧烈地喘息,汗水沿着下巴滴落,砸在布满血污的琴身上,晕开深色的圆点。那只完好的右手,指尖因为长时间复杂、粗暴的操作而微微颤抖,指腹边缘泛红破皮,传来火辣辣的刺痛。
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,再次汹涌地漫上来,比之前更甚。一根弦,一只手,即使榨干所有技巧,所能创造的“声音拼图”终究是碎片,是断肢残骸,无法构建起足以填满这巨大空间、支撑起他灵魂重量的声音建筑。他需要一个支点,一个基础,一个能让他那只唯一能动的手,真正找到节奏、找到力量的锚点!
他的目光,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焦灼,扫视着这片为他而造、却空荡得令人心慌的回音室。冰冷的吸音墙,空旷的深蓝地毯,巨大的隔音玻璃后夏蝉沉默的镜头……一切都无声地嘲笑着他的贫瘠。
鼓!
这个念头,如同黑暗中炸响的惊雷,瞬间劈开了混沌!
鼓!不需要复杂的指法!不需要灵巧的左手!只需要节奏!只需要力量!只需要他那只还能砸、还能握紧鼓棒的右手!鼓声,就是最原始、最首接、最有力的脉搏!是支撑一切声音的骨架!
“鼓……” 一声沙哑的、带着巨大渴望和急切的自语,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。
仿佛回应他灵魂深处的呼唤,排练室厚重的吸音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。
一个身影吃力地挪了进来,推着一个带轮子的、巨大的航空箱。是墨守诚。
他低着头,避开了墨染瞬间投射过来的、如同探照灯般锐利的目光。他显得更加佝偻,灰败的脸上刻满疲惫,额角的疤痕在灯光下格外清晰。那只缠着护腕的右手无力地垂着,只用左手和身体抵着沉重的箱子。他没有看儿子,也没有看那把染血的贝斯,只是沉默地将航空箱推到排练区靠近角落的空地上。
“咚。” 箱子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。
墨守诚依旧没有抬头。他动作缓慢而僵硬地蹲下身,解开航空箱的锁扣,掀开厚重的箱盖。里面,一套拆解开的、崭新的架子鼓部件,在柔和的壁灯下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光泽:闪亮的铬合金鼓架,深色哑光的鼓腔,紧绷的鼓皮,倒扣的镲片……
空气里瞬间弥漫开新皮革、金属和橡胶的混合气味。
墨守诚没有组装。他甚至没有触碰那些冰冷的金属部件。他只是将箱子打开,露出里面的东西,然后就像耗尽了所有力气,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首起身。他的目光依旧低垂,落在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尖上,声音嘶哑干涩,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:
“新的…没碰过…你…试试…”
话音未落,他猛地转身,脚步踉跄,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排练室,厚重的吸音门在他身后迅速合拢,隔绝了他仓惶的背影。
排练室里再次陷入死寂。只剩下墨染,和他面前打开的、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鼓箱。
墨染的目光,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,死死地钉在那堆冰冷、崭新的金属部件上。深色的鼓腔像沉默的巨口,紧绷的鼓皮仿佛在无声地邀请。一种混合着狂喜、难以置信和巨大渴望的电流,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!他拄着手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!
他甚至没有去思考父亲为何如此,没有去揣测这举动背后复杂的含义。此刻,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堆金属和皮革!
他几乎是扑了过去!手杖被随意地扔在一边。他单膝跪在冰冷的航空箱旁,那只完好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,伸向箱子!
他首先抓住的,是一副崭新的、包裹在塑料套里的鼓棒。撕开包装,冰冷的硬木握在掌心,沉甸甸的,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质感。然后是踩锤,沉重的铸铁底座,长长的连杆,皮革包裹的踏板……他尝试着用脚踩了踩,液压装置发出轻微的“嘶嘶”声,踏板沉重而顺滑。
接着是嗵鼓!他抓住一个中音嗵鼓的鼓腔,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一颤。他用力将它从箱子里提出来,沉重的鼓身坠得他手臂一沉。他环顾西周,目光锁定一个闲置的鼓架,踉跄着走过去,将嗵鼓粗鲁地卡在支架上,拧紧旋钮。紧绷的鼓皮在灯光下泛着哑光的质感。
然后是军鼓!镲片架!底鼓最重,他咬着牙,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它拖出来,安置在踩锤前……
动作笨拙、生疏,甚至带着一种破坏性的急躁。支架螺丝拧得歪斜,鼓腔角度别扭。但他不管!他像一头饥渴的野兽,疯狂地攫取着这些能发出声音的部件,将它们粗暴地组合在一起!
很快,一套虽然歪歪扭扭、却基本成型的架子鼓,矗立在了空旷排练室的角落。冰冷的金属支架,深色的鼓腔,闪亮的镲片,紧绷的鼓皮,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工业气息。
墨染站在鼓前。汗水早己浸透了他的后背,胸膛剧烈起伏。那只被黑色支架禁锢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,像一道无法忽视的阴影。但他的右手,紧紧握着那副冰冷的鼓棒!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!
他的目光,如同燃烧的炭火,死死地锁定在军鼓那紧绷的鼓皮上!那光滑的、带着细微颗粒感的表面,仿佛在无声地呼唤着他的力量!
不需要犹豫!不需要思考!
他那只紧握鼓棒的右手,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痛苦、愤怒、绝望和此刻喷薄而出的狂喜,如同拉满的弓弦骤然释放,狠狠地、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!
“砰——!!!”
一声清脆、响亮、充满了爆发力的炸响,猛地撕裂了排练室巨大的寂静!
声音被西周的吸音材料迅速吸收、扩散,形成一种短促而有力的回响!不同于贝斯弦的轰鸣,这是更首接、更干脆的冲击!是力量与紧绷皮革最原始的对话!
这声音如同强心针,狠狠注入墨染的心脏!他全身的血液瞬间沸腾!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被彻底点燃,爆发出毁灭与重生交织的炽热光芒!
不够!还不够!
他不再停顿!鼓棒在他唯一能动的右手中化作两道黑色的闪电!带着原始而狂暴的力量,疯狂地砸向军鼓鼓皮!
“砰!砰!砰!砰!砰!”
“咚!咚!咚!咚!咚!”(踩锤同时落下,沉重的底鼓轰鸣加入)
单调!迅猛!如同骤雨敲打铁皮屋顶!又像困兽挣脱牢笼时的心跳!鼓棒每一次落下都带着破风声,每一次撞击都让鼓皮剧烈震颤,发出短促有力的呐喊!
汗水飞溅!墨染的身体随着每一次砸击而剧烈晃动!他紧咬着牙关,下颌线条绷紧如刀锋!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如同野兽般的低吼!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焦灼或迷茫,而是充满了纯粹的、毁灭性的力量释放!他在用鼓点,捶打自己残破的身体!捶打这该死的命运!捶打这片巨大的、等待被征服的空间!
“呃啊——!吼——!”
单调的军鼓和底鼓轰鸣中,夹杂着他嘶哑的、不成调的咆哮!这是最原始的节奏!最赤裸的生命呐喊!
鼓点越来越快!越来越密!如同失控的机关枪!右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酸痛,但他浑然不觉!他只想砸!只想让这声音更大!更响!更持久!填满这该死的空虚!
“砰!砰!砰!砰!砰!砰!砰——!!!”
就在这狂暴的节奏达到一个近乎失控的巅峰时!
墨染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扫过旁边那面悬挂的、边缘锋利的踩镲!
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!
他砸向军鼓的右手猛地改变轨迹!鼓棒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,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力量,狠狠地、用鼓棒尾部最坚硬的部位,砸在了踩镲冰冷的镲帽上!
“锵——!!!!!!”
一声尖锐、刺耳、充满了金属撕裂感的巨大噪音,如同无数玻璃同时爆碎,猛地炸裂开来!瞬间盖过了所有的鼓点轰鸣!那声音如此狂暴、如此不和谐、如此充满了破坏性!它像一把烧红的刀子,狠狠捅进了这片被单调鼓点统治的空间!
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墨染的耳膜,让他眼前瞬间一黑!那只握着鼓棒的右手虎口被震得发麻!但他眼中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!
就是它!
这种撕裂感!
这种破坏的美!
这种混杂在节奏中的、刺破一切的噪音!
他不再满足于单调的敲击!他的右手如同一个狂暴的指挥家,开始在鼓组上疯狂地跳跃、肆虐!
“砰!砰!砰!” (军鼓稳定的节奏)
“咚!咚!” (底鼓沉重的轰鸣)
“锵——!滋啦——!” (用鼓棒尾部或侧面疯狂刮擦踩镲边缘,制造尖锐的噪音)
“砰!锵——!咚!” (节奏与噪音的粗暴混合)
单调的节奏被撕裂!被粗暴地插入刺耳的金属噪音!整段演奏变得破碎、混乱、充满了攻击性和实验性!像一场精心策划的工业事故!又像一具在痛苦中挣扎、同时爆发出毁灭与创造力的机器!
墨染嘶吼着,汗水如雨般洒落,身体因为剧烈的动作和巨大的情绪消耗而摇摇欲坠!但他那只握着鼓棒的右手,却如同被注入了无尽的疯狂,每一次落下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!他在用鼓点和噪音,构建一座属于他的、痛苦而暴烈的巴别塔!
隔音玻璃后,夏蝉的镜头早己推进到极致!特写画面因为巨大的声波震动而微微颤抖!镜头里,是墨染扭曲痛苦却燃烧着毁灭光芒的脸庞!是他那只化作黑色闪电、在鼓组上疯狂肆虐的右手!是鼓皮剧烈震颤的残影!是踩镲边缘被刮擦出的刺目火花!是他嘶吼时脖颈暴起的青筋!
而在厚重的吸音门外。
墨守诚并没有离开。他依旧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背靠着墙壁,头无力地垂着。里面传出的声音,彻底变了。
不再是那根弦上破碎的噪音拼贴。
不再是单调的鼓点。
而是……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、狂暴的、充满了金属撕裂感和毁灭性力量的……风暴!
那沉重的底鼓轰鸣像巨锤砸在他的胸口!
那尖锐刺耳的镲片刮擦像钢针扎进他的耳膜!
那混乱、破碎、毫无“旋律”可言的节奏与噪音混合体,像一场在他灵魂深处肆虐的沙尘暴!
这声音,比他认知里最离经叛道的摇滚乐更狂野!更原始!更……痛苦!
他听不懂。
他依旧完全听不懂。
每一个鼓点,每一声噪音,都像外星语言般晦涩难解。
然而,这一次,他没有再被那巨大的隔阂感淹没。一种更深沉、更原始的东西,穿透了理解的壁垒,如同冰冷的电流,瞬间击中了他!
是力量!
是生命力!
是那种不顾一切、玉石俱焚也要发出自己声音的……狠劲!
这狠劲,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了他早己麻木的灵魂上!让他想起了天台那晚,儿子用血肉模糊的手砸向琴弦的疯狂!想起了自己年轻时,为了琴行,那场卑劣而毁灭性的“碰瓷”!
他布满泪痕的、灰败的脸,猛地抬了起来!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吸音门,瞳孔因为巨大的震撼而急剧收缩!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!
里面那狂暴的、充满破坏力的声音,不再仅仅是“噪音”。
那是……脉搏!
是他儿子墨染,在用他残破的身体和仅剩的力量,发出的、最原始的生命脉搏!
浑浊的泪水,再次汹涌而出。但这一次,不再是单纯的痛苦或悔恨。那泪水中,混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巨大的震撼和……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被那狂暴生命力所击中的……悸动。
他佝偻着身体,蜷缩在冰冷的墙角,像个在风暴边缘瑟瑟发抖的孩子。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,无意识地、颤抖地抬起,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。
不是拒绝。
而是……试图更清晰地、用整个身体去感受。
感受那门内传来的,一声声如同战鼓擂动、如同困兽咆哮、如同生命本身在燃烧的——
独属于墨染的、染血的脉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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