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眼的消亡
医院的ICU走廊，时间似乎被那盏固执的红灯和仪器冰冷的“嘀…嘀…”声彻底凝固。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，钻进鼻腔，渗入骨髓，带着一种宣告死亡的洁净。夏蝉背靠着冰冷的墙壁，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微微颤抖。齐焱站在几步开外，双臂抱胸，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塑，染血的机车服在惨白灯光下散发着浓重的铁锈腥气，与消毒水味形成诡异而令人窒息的对比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偶尔扫过ICU紧闭的大门，更多时候只是空洞地望着地面，或者烦躁地抓挠着自己凌乱的奶奶灰头发。
琴行废墟的景象——墨守诚跪在乐谱碎片中抓挠贝斯残骸的卑微身影、那令人心悸的“沙沙”声、散落的烫金乐谱封面如同墓碑——如同挥之不去的噩梦，在夏蝉脑中疯狂闪回，与玻璃窗内墨染那被石膏禁锢的左臂、惨白如纸的脸重叠、交织。每一次闪回，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、噬心蚀骨的自责。
齐焱在琴行里的咆哮，如同淬毒的冰锥，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：
“你他妈记录这些有什么用？！能救他的命吗？！能让他好起来吗？！能让他重新拿起贝斯吗？！”
每一个字，都像重锤砸在她作为记录者最后的、赖以支撑的信念基石上。
她的手下意识地探入随身的背包，指尖触碰到那坚硬、冰冷的棱角——她的专业摄像机。那曾是她视若生命的工具，是她与世界、与故事、与被记录者灵魂对话的桥梁。此刻，这冰冷的触感却让她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，猛地缩回手！一股强烈的、混杂着厌恶、恐惧和巨大恐慌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她！
记录？
她还能记录什么？
记录墨染残废的手在石膏下无声的腐烂？记录他醒来后得知真相时那焚尽一切的绝望？记录墨守诚在琴行废墟里最终走向彻底的疯狂或死亡？记录这片由她（至少她如此认为）亲手引爆、无法收拾的、血淋淋的废墟？
齐焱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，剥开了她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，露出了内里冰冷而残酷的核心：她的记录，没有带来救赎，没有带来改变，只带来了更深、更彻底的毁灭。她像一个举着火把冲进火药库的孩子，天真地以为能照亮什么，却最终引爆了毁灭一切的灾难。
“废人”、“杰作”、“破机器”……这些词汇在她脑中疯狂盘旋，带着齐焱的鄙夷和怒火，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、空洞的、吞噬一切的黑眼睛——她摄像机的镜头！
那不再是通往真相的窗口，不再是传递故事的媒介。那是一只冷漠的、窥探死亡和痛苦的黑眼！它贪婪地吞噬着墨染的疯狂、他的鲜血、他的绝望，最终，也将贪婪地吞噬他残废的未来和墨守诚彻底崩溃的灵魂！
一股强烈的、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恶心感和自我厌弃猛地冲上喉咙！她猛地站起身，动作大得让齐焱都侧目看了过来。
“怎么了？”齐焱的声音嘶哑低沉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。
夏蝉没有回答。她的脸色惨白如纸，嘴唇紧抿，身体因为某种强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。她死死盯着自己的背包，仿佛里面装着世界上最邪恶的东西。然后，她做出了一个让齐焱都瞬间愕然的举动——
她猛地拉开背包拉链，双手伸进去，粗暴地将那台沉甸甸的专业摄像机拽了出来！黑色的机身，冰冷的镜头，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无机质的寒光。
齐焱皱紧了眉头，不解地看着她：“你干什么？”
夏蝉依旧没有说话。她双手紧紧抓着摄像机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。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只黑洞洞的镜头，那冰冷的反光中，仿佛映照出墨染在水塔下嘶吼的脸、砸碎松香时喷溅的鲜血、被支架割开的手臂、手术室冰冷的灯光……还有墨守诚跪在废墟里抓挠的卑微身影！
“啊——！！！”
一声压抑到极致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、短促而尖利的嘶吼猛地从夏蝉喉咙里迸发出来！这声音不大，却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毁灭的欲望！
在齐焱震惊的目光中，夏蝉用尽全身力气，高高举起了那台价值不菲的专业摄像机！她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，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！
然后，她如同进行一场迟来的、血淋淋的献祭，狠狠地将摄像机砸向脚下冰冷坚硬的走廊地面！
“砰——！！！！！”
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巨响！
黑色的机身瞬间变形、开裂！坚固的镜头如同脆弱的眼球般爆裂开来，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和内部精密的电子元件西散飞溅！机身外壳扭曲崩裂，露出里面纠缠的线路和碎裂的电路板！一块存储卡被巨大的冲击力弹飞出来，打着旋儿滚落到齐焱的脚边。
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ICU走廊里如同惊雷炸响！引得远处护士站的值班护士都惊愕地探出头来张望。
夏蝉保持着那个砸落的姿势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，胸口剧烈起伏。她看着脚下那堆瞬间变成电子垃圾的残骸，看着那些飞溅的、象征着“记录”的碎片，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消耗而微微摇晃。砸毁它的瞬间，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解脱，反而像抽走了她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，留下一种巨大的、冰冷的空虚。
齐焱彻底愣住了。他看着脚下滚落的那块小小的存储卡，又看看夏蝉脚下那堆冒着细微青烟（可能是内部短路）的电子残骸，再看看夏蝉那张因痛苦和决绝而扭曲的、毫无血色的脸。他脸上的烦躁和戾气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错愕和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所取代。
他张了张嘴，似乎想说什么。是嘲讽她终于“醒悟”了？还是质问她又发什么疯？但最终，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。他看着夏蝉空洞的眼神，看着她脚下那堆象征着某种终结的碎片，一种更深沉的、令人窒息的疲惫感涌了上来。
他最终什么也没说。只是烦躁地、极其用力地抹了一把脸，仿佛想把什么粘稠的东西从脸上抹掉。他移开目光，重新投向那扇紧闭的ICU大门，仿佛那扇门后那个生死未卜的少年，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存在。至于夏蝉和她砸毁的机器……不过是这片绝望废墟里，又一个无关紧要的、破碎的残响。
夏蝉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蹲下身。她没有去看齐焱，也没有在意远处护士惊疑的目光。她的手指颤抖着，伸向那堆冰冷的残骸。她捡起一块较大的、扭曲的机身碎片，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尖，渗出血珠，她也浑然不觉。她只是死死地、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眼神，盯着那块碎裂的、曾经是镜头的地方。
那只巨大的、空洞的、吞噬一切的黑眼睛……终于被她亲手砸碎了。
可是，为什么……心里的那片黑暗，却变得更加浓重、更加无边无际了呢？
她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碎片，锋利的边缘深深陷入掌心，带来尖锐的刺痛。鲜血顺着指缝渗出，滴落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，和摄像机的残骸混在一起，如同一个微小的、沉默的祭坛。
走廊里，只剩下仪器固执的“嘀…嘀…”声，和一片死寂的、比黑暗更深沉的绝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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