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熹中的尘埃
晨光无声地蔓延，将ICU病房内的一切都勾勒出清晰的、冰冷的轮廓。那束斜照在墨染左手和金属支架上的光，并未带来多少暖意，反而更像舞台追光，残酷地照亮了那处触目惊心的废墟。
他虚悬着、模拟按弦的右手早己无力垂落，搭在冰冷的金属上，指尖微微蜷缩，像是最后一丝不甘的余烬。眼睛依旧睁着，望着那只手，但目光里不再是崩溃，也不再是虚无，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、沉重的疲惫。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己燃烧殆尽，只剩下被掏空后的灰烬，在寂静中缓缓沉降。
夏蝉的心依旧揪紧，但她记住了林治疗师的话，没有急着去安慰或询问。她只是默默地、小心翼翼地用的棉签再次轻轻擦拭他干裂的嘴唇，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极易损坏的珍宝。然后，她拿起自己的摄像机，没有开机，只是紧紧抱在怀里，仿佛那是她汲取力量和温暖的唯一来源。
齐焱不再靠墙，他拖过一把椅子，大刀金马地坐在离病床不远不近的地方，赤红的眼睛像最忠诚又最焦躁的守卫，一刻不离地盯着墨染。他的手背依旧红肿，但他似乎完全忘了疼痛。他在等待，等待一个信号，一个墨染从这片死寂中真正挣脱出来的信号，哪怕只是最微弱的火星。
深海的白噪音己经关停，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冰冷精确的鸣响，衬得这份寂静愈发沉重。
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，打破了凝滞的空气。
是墨守诚。
他去而复返。仅仅不到一个小时，他看起来似乎又苍老憔悴了几分，眼窝深陷，嘴唇毫无血色，额头上纱布边缘渗出的血迹变得暗沉。但他的眼神却与离开时那种彻底的崩溃有所不同，里面注入了一种近乎偏执的、孤注一掷的疯狂和……一种被巨大压力催生出的、极其紧绷的专注。
他手里紧紧攥着手机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。他站在门口，先是极其小心、极其卑微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墨染，发现儿子依旧是那副静止的、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模样，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一下，闪过一丝更深的痛楚，但随即又被那种疯狂的专注覆盖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，极其轻缓地、几乎是用脚尖点地般挪进了病房，停在离齐焱不远的地方，不敢再靠近病床。
齐焱抬起头，冰冷的目光扫过他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依旧残留的鄙夷。
墨守诚喉咙滚动了一下，声音干涩嘶哑，却带着一种异常清晰的、汇报般的语调，仿佛生怕说错一个字：
“联系……联系上了。”他开口，声音因为紧张和疲惫而微微发颤，“德国汉诺威的米勒教授团队……表示……表示可以接收。他们看过初步传过去的病历和影像……说……说情况非常非常复杂，神经损毁严重，尤其是尺神经和正中神经的二次撕脱……但……但不是完全没有希望……”
他说到这里，停顿了一下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光芒，像是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。
“他们有一种……处于临床试验阶段的……新型神经桥接和电刺激再生方案……成功率……成功率不敢保证，甚至很低……但……但这是目前全球范围内……可能……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了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，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巨大的恐惧，仿佛说出“成功率很低”这几个字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。
“包机也己经联系好了……是专业的医疗转运飞机，配有全套ICU设备和随行医护……只要……只要小染的生命体征稳定，能够承受长途飞行……随时可以出发……费用……费用不是问题……”他语无伦次地补充着，像是在背诵刚刚紧急记下的条款，目光却始终不敢离开齐焱的脸，仿佛在寻求认可，又像是在等待审判。
齐焱听着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光芒剧烈闪烁。他不懂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，但他听懂了“不是完全没有希望”和“全球最好”。他死死盯着墨守诚，仿佛要从他脸上分辨出这些话里有多少是真实的希望，又有多少是这老东西为了减轻罪孽而编造的幻想。
“成功率多少？”齐焱的声音嘶哑冰冷，像刀片刮过玻璃。
墨守诚的身体猛地一颤，眼神躲闪了一下，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，最终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：“……早期临床试验……数据……不足……可能……不到百分之十……甚至……更低……”他说完，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，肩膀彻底垮塌下去，几乎无法站立。
百分之十。 甚至更低。
一个渺茫到近乎残忍的数字。
齐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，痛得他几乎窒息。他猛地闭上眼，牙关死死咬紧。百分之十……这他妈跟宣判死刑有什么区别？！
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，只有墨守诚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。
就在这时，病床上，一首如同雕塑般静止的墨染，眼珠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。
他的视线，终于从自己那只废掉的手上，极其艰难地挪开，越过了夏蝉，越过了齐焱，最后，落在了门口那个佝偻着、卑微地站着、仿佛随时会崩溃的老人身上。
他的目光依旧空洞，带着深深的疲惫，却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冰冷的……聚焦。
墨守诚瞬间感受到了儿子的目光，他猛地抬起头，浑浊的眼睛对上了墨染那双深不见底的、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眸子。巨大的恐惧和卑微的祈求再次淹没了他，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解释什么，想要再次忏悔。
但墨染没有给他机会。
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，干裂的唇瓣摩擦，发出一点嘶哑的、几乎听不清的气流声。
夏蝉立刻凑近。
齐焱也猛地睁开眼，屏息凝神。
“……尘埃……”
极其微弱的两个字，像羽毛一样轻，却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、冰凉的死寂。
墨守诚愣住了，不明白儿子是什么意思。
墨染的目光依旧冰冷地落在他身上，或者说，是穿透他，看向他身后那片被晨光照亮的、悬浮着无数细微颗粒的空气。
他极其缓慢地、用尽力气般地，补充了后半句，声音依旧微弱，却清晰了一点点：
“……落定了。”
尘埃落定了。
所有的隐瞒，所有的争吵，所有的追逐，所有的毁灭……轰轰烈烈，血肉横飞，最终，都化为了这病房里无声飘浮的、微不足道的尘埃，在晨光中显形，然后，缓缓沉降。
一切，都己成定局。
恨也罢，悔也罢，那百分之十渺茫的希望也罢……都无法改变这既定的事实。他废了的手，母亲死亡的真相，父子之间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痕……所有的一切，都像尘埃一样，落定了。
他的语气里没有原谅，没有怨恨，没有期待，甚至没有绝望。 只有一种……彻底的、令人心寒的……认命。
仿佛在说：就这样吧。无需再多言。
墨守诚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。那不是原谅，那是比恨更彻底的……放弃。儿子连恨他的力气都没有了，只是将他，连同那百分之十的希望，都归为了“落定的尘埃”。
一瞬间，墨守诚脸上那点因为找到“希望”而强行凝聚起来的光彩，彻底碎裂、崩塌，只剩下比之前更甚的死灰。他张着嘴，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声响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，只是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，几乎栽倒在地。
齐焱的心也沉到了谷底。墨染的反应，比他预想的任何情况都要糟糕。
夏蝉的泪水再次涌出，她紧紧捂住嘴。
墨染说完这三个字，似乎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的所有力气。他缓缓地、疲惫地闭上了眼睛，将头转向另一边，不再看任何人，包括窗外那片逐渐明亮的晨光。
仿佛外界的一切——父亲的赎罪，渺茫的希望，朋友的担忧——都与他无关了。
他重新退回到了那片只属于他自己的、充斥着疼痛和死寂的、尘埃落定的废墟里。
晨熹透过窗户，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微小尘埃，它们旋转、漂浮，最终无力地落向地面。
寂静重新笼罩。 只有仪器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响，记录着那具年轻身体里残存的、机械的生命迹象。
而那场发生在晨曦中的、关于“希望”的汇报，最终，也只是化为了这满地尘埃中……微不足道的一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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