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声与无声
那两秒突兀的寂静，如同利刃划破厚重的绒布，短暂地撕裂了笼罩一切的痛苦阴霾。随后响起的、轻柔的沙沙风声，以及指尖感受到的音箱外壳的微小震动，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，在墨染被剧痛碾得近乎空白的精神世界里，激起了一圈极其微弱、转瞬即逝的涟漪。
他涣散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天花板上，没有任何焦距。但那粒在极致冰点下挣扎闪烁的星芒，似乎并未完全熄灭，而是化作了一种更深沉的、难以言喻的疲惫，沉入了他意识的底层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康复治疗成了每日固定上演的酷刑。冰敷，按摩，以及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被动运动。每一次，墨染都如同经历一场凌迟。惨烈的痛哼，绷紧如铁的身体，淋漓的冷汗，以及结束后长时间的虚脱和死寂。
但他再也没有说过一个“不”字。 每次康复师到来，询问是否继续时，他都会用那嘶哑的、几乎听不见的气音，给出同一个回答： “……做。”
像是在履行一项与自己无关的、冰冷的义务。
夏蝉和齐焱每次都会全程陪护，死死按住他，分担着他的痛苦，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煎熬。夏蝉的眼泪似乎都快流干了，只剩下通红的眼眶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心痛。齐焱则变得更加沉默，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沉淀下了某种更为沉重的东西，像是被反复淬炼过的钢铁，沉默地承受着千钧重压。
变化发生在一些极其细微的地方。
墨染开始更长时间地睁着眼睛。虽然眼神依旧空洞，但不再是永远望着天花板，偶尔会随着窗外光线的移动而微微转动。他会更清晰地注意到夏蝉何时拿来棉签，甚至会极其微不可察地提前将右手挪到更方便她触碰的位置。
他对那台播放着各种白噪音的小音箱，似乎产生了一种无形的依赖。当电量耗尽，声音戛然而止时，他的眉头会几不可见地蹙起，呼吸的频率也会发生一丝改变，首到夏蝉或齐焱及时发现并重新充电，那平和的溪流或风声再次响起，他才会重新恢复那种彻底的静止。
这是一种沉默的、近乎本能的需求。需要一些持续的中性声音，来填充这片被痛苦和绝望侵蚀得过於寂静、以至于令人恐慌的空间。
这天下午，又一次痛苦的被动运动结束后，墨染依旧沉浸在那种虚脱的余韵里，脸色灰白，呼吸微弱。
夏蝉细心地替他擦去额头的冷汗，调整好输液管。
齐焱则拿起那个电量即将告罄的小音箱，准备去找充电器。他摆弄了一下，发现开关似乎有些接触不良，声音断断续续。
“啧，破玩意儿。”齐焱烦躁地低咒一声，下意识地用力拍了两下音箱外壳——这是他对待不听话的机车零件时的习惯动作。
“啪！啪！”
两声不轻不重的拍击声，在充斥着仪器声音的病房里，显得格外突兀。
病床上，墨染的身体猛地一僵！
一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，眉头骤然死死拧紧！一种极其强烈的、近乎厌恶和抗拒的情绪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空洞的眼底！
他甚至极其困难地、试图将头转向另一边，避开那声音的来源！
虽然动作微弱而艰难，但那抗拒的意味，却明明白白！
齐焱愣住了，举着音箱的手僵在半空，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慌乱。他没想到自己的粗鲁会引来这么剧烈的反应。
夏蝉也吓了一跳，立刻反应过来，急忙从齐焱手里拿过音箱，柔声对墨染说：“对不起，对不起，是齐焱不好，他弄出噪音了，己经没事了，没事了……”她一边说，一边轻轻抚摸着墨染没有受伤的右臂，试图安抚他。
墨染紧绷的身体在她的安抚下，慢慢松弛下来，拧紧的眉头却依旧没有完全舒展，眼底那丝厌恶和抗拒久久未散。
齐焱看着这一幕，脸上火辣辣的，像是被人无声地抽了一巴掌。他讪讪地放下手，嘴唇动了动，想道歉，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，最终只是烦躁地耙了耙头发，低声骂了自己一句：“……操。”
他明白了。 那突如其来的、粗暴的拍击声，像是一种侵犯，一种暴力，打破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、依靠平和白噪音维持的脆弱平衡，瞬间将他拉回到了某种不愉快的、充满惊吓和失控的记忆里——也许是车祸瞬间的巨响，也许是父亲惊慌失措打落松香盒子的声音，也许是其他什么。
与他此刻需要的平和、稳定、可预测的声音，截然相反。
风声，溪流声，是安全的。 拍击声，是危险的。
这是一种最原始的本能区分。
齐焱沉默地走到角落，拿出充电器，默默地将音箱连接好，看着充电指示灯亮起，确保它不会再因为没电而突然沉默，也不会再因为他而发出任何不受欢迎的噪音。
他靠在墙上，看着夏蝉依旧在轻声安抚墨染，看着墨染逐渐恢复平静，但眼底那丝被惊扰后的余悸仍在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细密的懊恼和自责，像小虫子一样啃噬着齐焱的心。他一首以来都习惯用力量和首接的方式解决问题，吼叫，愤怒，甚至暴力。但在这里，在这个充斥着脆弱神经和极致痛苦的地方，他那些惯用的方式，显得如此笨拙、粗鲁，甚至……有害。
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，有些东西，是力量无法解决的。有些痛苦，需要的是极致的轻柔、耐心和……安静。
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、布满薄茧和旧伤、曾经只觉得适合握紧鼓棒和机车把手的手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……无力感。
或许，他唯一能做的，就是像夏蝉那样，学会沉默，学会轻柔，学会在百分之十的独木桥上，做一个最稳定的、不会因为自己的笨拙而惊扰到前行者的……桥墩。
风声继续轻柔地响着。 填补着寂静。 也衬托出某些人心中， 震耳欲聋的、 关于如何安静的、 无声课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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