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点与微芒
日子在ICU恒定的冰冷光线和仪器永不疲倦的鸣响中,失去了明确的界限。像一杯不断被注入冰块的水,温度持续下降,无限接近于冰点,却始终未曾彻底凝固。
墨染的状态,便是如此。
他不再彻底封闭自己,但也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。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情绪和欲望的空壳,被动地接受着一切。夏蝉每日坚持用最柔软的棉签轻柔刺激他右手的指尖,播放那些平缓的溪流、微风、或是林治疗师建议的、模拟子宫内安稳心跳声的白噪音。
他会有反应。指尖那极其微弱的颤动日益明显,甚至偶尔,在棉签拂过时,他的指尖会极其缓慢地、尝试性地回勾一下,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,却让夏蝉和齐焱每次看到,心脏都会为之狠狠一揪。
但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灰败,却从未真正散去。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认命。他接受触碰,接受声音,接受喂到嘴边的流食,接受护士的一切护理,甚至接受医生每次检查他左臂伤口和神经反应时那凝重无奈的表情。
他只是……不再有任何期待。
齐焱逐渐学会了收敛他那暴烈的脾气。他依旧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守在病房里,像一尊沉默而紧绷的守护神。他会笨拙地学着夏蝉的样子,用他那双曾经只会打架开机车、布满薄茧的粗粝手指,拿起棉签,以一种近乎可笑的、小心翼翼到极点的姿态,去触碰墨染的指尖,然后屏息凝神地等待那微弱的回应。每当那时,他赤红的眼睛里总会闪过一种复杂的光芒——混合着痛楚、希冀和一种沉重的温柔。
墨守诚没有再试图进入病房。他像是彻底认领了走廊那片区域,日夜守在外面。脚步声总是轻得几乎听不见,偶尔通过护士传递进来一些关于德国那边进度的、干巴巴的消息——“签证材料递签了”、“包机航线申请提交了”、“米勒教授团队召开了第二次线上评估会”……
每一个消息,都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墨染这里激不起半点涟漪。那百分之十的希望,对他而言,似乎与百分之零并无区别,都是悬浮在冰点之上的、与他无关的、冰冷的数据。
首到这天下午。
林治疗师再次到来,这次,她身后跟着一位穿着白大褂、气质更为冷峻严肃的中年男医生,是医院的康复科主任。
一番细致的检查和评估后,康复主任的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。他示意林治疗师和夏蝉他们到病房外说话。
“左臂三角肌、肱二头肌己有轻微萎缩迹象。尺神经、正中神经支配区域感觉完全丧失,运动功能为零。持续水肿,循环很差。”主任的声音没有任何感彩,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,“不能再等了。必须立刻开始早期、极低强度的康复介入,否则即使未来有手术机会,肌肉和关节的状态也无法匹配。”
“怎么介入?”夏蝉急切地问,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冰敷。按摩。以及……被动运动。”主任吐出几个词。
“被动运动?”齐焱皱紧眉。
“就是由我们或者你们,手动地、极其轻柔地,帮他活动左肩、肘关节以及……手指关节。”主任的目光扫过几人,“目的是防止关节彻底粘连僵硬,维持最低限度的血液循环。但过程……”他顿了顿,语气沉重,“会非常痛苦。他的骨折是粉碎性的,伴有严重的神经撕脱伤,任何微小的移动都可能引发剧烈的神经痛和肌肉痉挛。而且,因为神经损伤,他无法自主控制肌肉放松,被动运动的阻力会很大,相当于在强行活动一堆没有反馈、却布满疼痛信号的‘零件’。”
夏蝉的脸色瞬间白了。她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痛苦。
“没有……别的办法吗?”她的声音发抖。
“这是唯一能延缓肌肉萎缩和关节报废的办法。”主任的语气不容置疑,“是选择现在承受痛苦,保留未来那一点点可能性的基础,还是选择逃避痛苦,眼睁睁看着这只手彻底废掉,连那百分之十的手术机会都失去?”
残酷的选择题。
夏蝉和齐焱对视一眼,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挣扎和恐惧。
“告诉他。”林治疗师忽然轻声开口,目光看向病房内的墨染,“让他自己选择。”
“他……”夏蝉想说,他现在的状态,怎么选择?
“去告诉他。”林治疗师的语气很坚持,“这是他自己的身体,他的未来。无论他选择什么,都需要他自己来承受后果。把他当成一个还有选择权的人,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完全保护的物件。这是尊重,也是……唤醒他责任感的第一步。”
夏蝉和齐焱沉默了片刻,最终,沉重地点了点头。
三人重新走进病房。
墨染依旧静静地躺着,望着天花板,眼神空洞。
夏蝉走到床边,深吸一口气,用尽可能平静、清晰的语气,将康复主任的话,尽可能委婉地、却又完整地转述给了他。她没有隐瞒痛苦,也没有夸大希望,只是陈述事实。
说完,病房里一片死寂。
墨染的眼珠缓缓转动,视线从天花板,移到了自己那只被支架禁锢的左臂上。他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,只是看着,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。
许久,许久。
久到夏蝉以为他再次封闭了自己,不会给出任何回应。
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梨花琴染雪墨白他的喉结,极其困难地滚动了一下。
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,发出一点嘶哑的、几乎听不清的气音:
“…………做。”
只有一个字。 轻得像叹息,却带着一种冰冷的、认命般的决绝。
他选择了痛苦。 不是为了那百分之十的希望。 或许,只是因为这是“唯一”的选项。 或许,只是因为,彻底的废掉比疼痛更让他无法忍受。 又或许,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。
夏蝉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,她死死咬住嘴唇,才没哭出声。 齐焱的拳头猛地攥紧,手背青筋暴起。
康复主任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,他冷静地点点头:“好。现在就开始第一次冰敷和肩关节的极被动活动。你们可以按住他身体的其它部位,防止他因疼痛而挣扎导致二次损伤。如果受不了,可以出去。”
夏蝉和齐焱都没有动。
护士推来了冰袋和治疗巾。
当冰冷的冰袋隔着薄薄的治疗巾,覆盖在墨染的左肩周围时,他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!倒吸了一口冷气,眉头死死拧紧!
但这仅仅是开始。
当康复主任那双有力而专业的手,极其缓慢、极其轻柔地尝试托起他的左臂,准备开始进行第一个肩关节的极微小角度的外展被动运动时——
“呃啊——!!!”
一声压抑不住的、极其惨烈的痛哼猛地从墨染喉咙深处爆发出来!
他的身体瞬间绷得像一块铁板!额头上青筋暴凸,冷汗如雨般涌出!右手猛地攥紧了床单,指关节惨白!
那根本不是运动,那像是在用钝刀生生锯开他粘连的关节,用烧红的烙铁灼烧他断裂的神经!
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,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蜷缩、挣扎!
“按住他!”主任冷静地命令,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未停,依旧以那种不容置疑的、极其缓慢的速度,进行着那残酷的“运动”。
夏蝉和齐焱扑上去,一人一边,死死按住墨染的肩膀和大腿,不让他乱动。夏蝉的眼泪疯狂掉落,滴在墨染的病号服上。齐焱死死咬着牙,太阳穴突突首跳,几乎要将自己的牙齿咬碎!
墨染的身体在他们的压制下剧烈地颤抖,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溢出来,每一丝声音都充满了极致的煎熬。
整个病房里,只剩下他压抑的痛哼,仪器尖锐的警报声(因疼痛导致心率血压飙升),康复主任冷静的指令,以及那令人牙酸的、极其轻微的关节被动活动的摩擦声。
如同一场沉默而残酷的刑罚。
几分钟的时间,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
当主任终于停下动作,将他的手臂小心地放回原处时,墨染几乎虚脱,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,被冷汗彻底浸透。他在床上,胸口剧烈起伏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眼神涣散,失去了所有的焦距。
冰点。 这就是康复的冰点。 残酷到令人发指。
夏蝉和齐焱也几乎虚脱,浑身都被冷汗浸湿,仿佛刚才承受那酷刑的是他们自己。
康复主任记录下数据,面无表情地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,便离开了。
林治疗师轻轻拍了拍夏蝉颤抖的肩膀,也无声地退了出去。
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三人,以及弥漫不散的、名为痛苦的冰冷气息。
死寂中,墨染涣散的目光,毫无意识地扫过窗外。
夕阳正在西沉,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户,恰好落在床边小桌上那叠文件,和那个播放着溪流声的小音箱上。
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片刻。
然后,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极其缓慢地、艰难地,将自己还能动的右手,挪动了寸许,指尖虚虚地、颤抖地,碰触了一下那个播放着平和溪流声的小音箱。
像一个濒死之人,无意识地想要抓住一点点……与那极致痛苦截然相反的、微弱的声音。
只是一个无意识的触碰。 音箱甚至没有移动分毫。
但就在那一瞬间——
仿佛是他的触碰产生了某种神秘的效应,或许是电路接触问题,或许是恰好播放完毕——
那持续不断的、平和的溪流声,突兀地停顿了那么一两秒。
在一片死寂的痛苦和仪器鸣响中,这两秒的寂静,显得如此突兀而…震耳欲聋。
紧接着,音箱里传来极轻微的“咔哒”一声,下一段白噪音——轻柔的、沙沙的风声——响了起来。
墨染的指尖,就虚搭在音箱上,感受到了那极其轻微的震动。
他的眼睛,依旧涣散地望着天花板。
但在那一片被剧痛撕裂的、虚无的空白之后,在那两秒突兀的寂静和随之而来的风声里,在那指尖感受到的微小震动中——
似乎有什么东西,极其细微地,眨动了一下。
像在绝对零度的冰点之下,挣扎着闪烁起来的…… 一粒微不足道, 却确实存在的, 星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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