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分之一的回响
镇痛剂的迷雾缓缓退去，如同潮水剥离沙滩，将意识一点点交还给现实。这一次，墨染的苏醒不再是骤然的、被剧痛刺醒的惊恐，而是一种缓慢的、沉重的、从无边黑暗中浮升上来的疲惫感。
首先回归的依旧是痛。左臂深处那被强行镇压下去的、毁灭性的疼痛再次苏醒，如同永不熄灭的暗火，持续地灼烧、啃噬，但似乎被药物控制在了一个可以勉强忍受的、沉闷的阈值之内。他依旧闭着眼，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庞大、冰冷、狰狞的外固定架的存在，像一个寄生在他躯体上的、异化的金属怪物。
然后，他听到了声音。
不再是低沉循环的贝斯riff，也不是模拟深海的白噪音，而是一种极其轻微、近乎虚无的沙沙声。像是极细的羽毛拂过绒布，又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，微弱却持续不断。
这声音并不陌生，却与他此刻的情境格格不入，引起了他一丝极其微弱的、茫然的好奇。
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，视线花了片刻才重新聚焦。
晨光己经变得明亮而首接，透过窗户，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。
他看到夏蝉坐在床边，低着头，神情专注到近乎虔诚。她手里拿着的不是摄像机，而是一支……最普通的、医用的无菌棉签。她正用那极其柔软的棉签头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柔和缓慢，一遍又一遍地、极其轻微地拂过他右手的指尖。
就是那“沙沙”声的来源。
她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，那样的轻柔，仿佛他是一件极易碎的古董瓷器，稍一用力就会化为齑粉。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棉签的移动，观察着他指尖最细微的反应。
墨染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。那只手搭在床沿，因为长时间的输液和固定，显得有些苍白浮肿，但至少，它是完整的，有知觉的。
棉签头拂过食指指尖。 一种极其微弱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痒意，透过神经末梢，传递上来。
他的食指指尖，极其轻微地、几乎看不见地，颤动了一下。
不是之前那种伴随着剧痛和绝望的、试图勾弦的痉挛，而是一种更原始的、对外界刺激的、微弱的生理性反应。
夏蝉立刻捕捉到了这微乎其微的颤动！她的眼睛瞬间亮起一丝极其微小的光芒，但她没有出声，没有激动，只是深吸一口气，更加专注地、继续用那柔软的棉签，轻柔地拂过他的中指、无名指……
同样的，极其微弱的颤动，依次出现。
墨染静静地躺着，没有动，也没有说话。他看着夏蝉专注而温柔的侧脸，看着她那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，感受着指尖那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触感。
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，在他死寂的心湖里，投下了一颗比尘埃还要细小的石子。
没有激起喜悦的波澜，也没有引发痛苦的漩涡。 只是一种……茫然的、被小心翼翼对待着的感觉。
那轻柔的、持续的“沙沙”声，和指尖细微的反馈，像一条极其纤细的丝线，将他从那片彻底封闭的、绝望的自我深渊里，稍微往外牵扯了一点点。
他的视线微微移动，看到了坐在稍远一点的齐焱。
齐焱没有像之前那样暴躁地踱步或靠墙，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，双手放在膝盖上，坐姿甚至显得有些僵硬。他那头总是乱糟糟的羊毛卷似乎被胡乱整理过，脸上的暴戾之气消退了不少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装出来的、却依旧难掩紧绷的平静。他赤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夏蝉的动作，以及墨染那只被棉签拂过的手，眼神里充满了紧张的期待，像是在守护一个极其脆弱的奇迹。
看到墨染的目光扫过来，齐焱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，他喉结滚动了一下，想说什么，却又笨拙地闭上了嘴，只是极其轻微地、几乎难以察觉地，对着墨染点了点头。那动作有些滑稽，有些生硬，却透着一股竭尽全力的克制和……守护。
墨染的心湖里，那颗小石子似乎又下沉了一点点。
他的目光再转，看到了放在床边小桌上的那叠纸张。最上面一张，正是印着冰冷机械手结构和德文注释的那一页。百分之十……甚至更低……
看到这个，一股冰冷的寒意再次从心底升起，那刚刚被棉签拂出的细微痒意似乎瞬间消失，左臂的钝痛变得格外清晰。
他闭上了眼睛，眉头微微蹙起。
夏蝉立刻停下了动作，紧张地看着他，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齐焱也猛地挺首了背。
几秒钟的沉默。
墨染再次睁开眼，目光没有看那叠纸，而是重新看向夏蝉，然后，极其缓慢地，落在了她手边那个小小的、正在无声播放着溪流声的蓝牙音箱上。
淙淙的流水声，平和，中性，没有任何旋律和情感指向，只是存在着。
他看了那音箱几秒，然后目光移回到夏琴脸上，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，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：
“……声音……”
夏蝉立刻反应过来，小心翼翼地问：“是……太吵了吗？要关掉吗？”她记得林治疗师的话，任何不适都要立刻停止。
墨染却极其缓慢地、几乎难以察觉地，摇了一下头。
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，但确实是否定。
他不是觉得吵。 他只是……注意到了这个声音的存在。
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进步。从彻底的封闭和排斥，到能够注意到并容忍一个中性的外界刺激。
夏蝉的心中瞬间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微弱的激动，她用力点头，声音轻柔：“好，不关，就让它放着。”
她再次拿起棉签，更加轻柔地，继续那“沙沙”的触碰。
墨染没有再闭上眼睛，他只是静静地躺着，感受着右手指尖那细微的痒意，听着耳边平缓的溪流声，看着夏蝉专注温柔的脸，以及齐焱那强装镇定却难掩紧张的样子。
那百分之九十的绝望和沉重的未来，依旧像冰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，冰冷而现实。
但是。
在那巨大的、令人窒息的冰山之下，在那百分之一的宽度里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活着的回响。
不是音乐的回响。 不是梦想的回响。 甚至不是希望的回响。
只是……感知的回响。 对外界轻柔触碰的回响。 对中性声音接纳的回响。 对身边人存在的……一点点确认的回响。
微不足道。 渺小如尘。
但对于一个刚刚从自我湮灭的边缘被强行拉回的人来说，这一点点微弱的回响，或许就是……全部。
独木桥的起点，或许就在这里。 在这最柔软的棉签，和最无声的溪流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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