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木桥上的微光
摄像机屏幕上的鲜活画面一闪而过，重新归为黑暗，像一声短暂而尖锐的叹息，随后彻底沉寂。夏蝉像是被那光芒烫到一般，猛地按下了关机键，将那些令人心碎的对比彻底封存。冰冷的机身硌着她的掌心，那份沉重感几乎让她无法承受。
散落在地的、印着机械手图和德文注释的纸张，如同嘲讽的符咒，无声地强调着那百分之十的渺茫与残酷。齐焱背靠着门板，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，但紧绷的肩膀和依旧赤红的眼睛昭示着他内心并未平息的风暴。病房里弥漫着一种精疲力竭后的、近乎凝固的绝望。
时间在墨染均匀却微弱的呼吸声中缓慢爬行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也许只有几分钟，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。
病房门被轻轻敲响。
齐焱猛地警惕回头，眼神凶狠，像是被惊扰的守卫。
门被推开一条缝，露出的不是墨守诚卑微惶恐的脸，而是林治疗师平静温和的面容。她的目光快速扫过病房内的景象——散落的纸张，夏蝉手中紧握的摄像机，齐焱戒备的姿态，以及病床上依旧昏睡的墨染。她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评判的表情，只是轻声开口：“我能进来吗？”
齐焱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点，侧身让开，沉默地点了点头。在这个女人带来那该死的、却又似乎起过一点作用的深海噪音之后，他对她产生了一种复杂的、基于绝望而生出的微弱信任。
林治疗师走进来，脚步轻缓。她先是走到床边，仔细观察了一下墨染的状态，看了看监护仪的数据，然后目光落在他那只被支架禁锢的手上，眼神专注而带着专业的评估。
“镇痛剂起效了，生命体征暂时平稳。”她低声判断，然后才转向夏蝉和齐焱。
她的目光落在夏蝉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上，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文件，心中己然明了七八分。
“尝试用过去的音乐刺激他了？”她问，声音里没有责备，只有平静的探寻。
夏蝉的眼泪又涌了出来，用力点头，声音哽咽：“我……我只是想……可是他一听到……就……”她说不下去，巨大的自责再次将她淹没。
“他反应很大，很痛苦。”齐焱替她说完，声音沙哑，带着压抑的烦躁，“差点出事。”
林治疗师轻轻叹了口气，点了点头：“我猜到了。强烈的对比有时带来的不是希望，而是更深的创伤体验。尤其是在他身体正承受极限疼痛，心理又刚刚遭受巨大冲击的时候。”她走到夏蝉身边，没有去碰那些散落的文件，而是温和地看着她。
“那不是你的错，夏小姐。你的初衷是好的，只是方式需要调整。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，“唤醒过去，不能急于求成，更不能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强行进行。那需要时机，需要他自身有了一点承受力之后，更需要……正确的引导。”
她顿了顿，目光再次投向墨染：“他现在需要的，不是回忆过去的‘能’，而是接受现在的‘不能’，并且找到一点点……哪怕极其微小的……‘未来或许还能有点什么’的可能性。哪怕那个可能性，看起来多么渺茫，多么微不足道。”
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地上的文件。
齐焱皱紧了眉，语气生硬：“百分之十？甚至不到？这算什么可能性？这他妈是提醒他百分之九十己经完了！”
“对于溺水的人来说，一根稻草也是救命的。”林治疗师的声音依旧平静，“这百分之十，不是对他说的，至少现在不是。而是对你们说的。”她的目光扫过齐焱和夏蝉。
“对……我们？”夏蝉抬起泪眼，茫然不解。
“是的。”林治疗师肯定地点头，“这是你们需要先扛起来的重量，是你们需要先去相信的东西——哪怕只是假装相信。你们是他现在和外界最重要的连接。如果你们先被这百分之九十的绝望压垮，先彻底放弃了，那他就会真的沉下去，再也没有浮上来的力气。”
她弯腰，从散落的纸张中，捡起那张印着机械手结构图的纸，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复杂的德文和参数。
“米勒教授团队……确实是顶尖的。他们敢接收，就意味着他们认为这百分之十是真实存在的，是基于科学评估的，而不是虚无的安慰。”她将那张纸轻轻放在床边的小桌上，“这不是废纸，齐先生。这是目前人类医学能为他提供的、最前沿的、也是唯一的一条路。一条极其狭窄、遍布荆棘、成功率极低的……独木桥。”
她的用词精准而残酷，没有丝毫美化。
“但独木桥，也是桥。”她看着两人，眼神锐利而清晰，“你们现在要做的，不是纠结于那百分之九十的跌落风险，而是想办法，如何扶着他，甚至背着他，一步一步，走过那百分之十宽度的桥面。每一步都可能是极限，都可能坠落，但……只要还在桥上，就还没有输。”
她的话像重锤，敲打在齐焱和夏蝉的心上。没有虚假的安慰，只有赤裸裸的现实和一份沉甸甸的责任。
“那我们……现在能做什么？”夏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，却比之前多了一丝坚定。她不能再犯错，她需要指引。
林治疗师的目光再次落在墨染那只手上。
“等他再次醒来，疼痛可控之后，可以尝试非常轻微的、与音乐无关的刺激。”她轻声指导，“比如，用最柔软的棉签，极其轻微地触碰他右手的指尖——那是他目前唯一还有可能产生感觉和反应的地方。不要期待他弹琴，只是让他感知到‘触碰’本身的存在。或者，播放一些极其平缓的、没有旋律和节奏的、中性的自然声音，比如溪流声、微风声，仅仅作为背景音存在，不带有任何情感暗示和记忆关联。”
“最重要的是，”她强调，“观察他的反应。如果他表现出任何抗拒或痛苦的迹象，立刻停止。我们的目标是建立极其微小的、正面的神经反馈和安全感，而不是再次创伤。”
她又看向齐焱：“齐先生，你的力量很重要，但不是用来发怒和摧毁的。你需要冷静下来。你的稳定，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无形的支撑。在他将来可能漫长的、痛苦的康复里，他需要你的力量去支撑他 physical（身体上）的艰难，而不是被你的情绪所消耗。”
最后，她的目光投向病房门外，那个依稀可见的、蜷缩在走廊地上的身影。
“至于墨先生……他的忏悔和赎罪，需要转化为切实的、有建设性的行动，而不是沉浸于自我折磨的情绪内耗。联系德国，安排转运，处理一切繁琐事务，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、也是必须做好的事情。这是他赎罪的独木桥。”她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。
林治疗师的话，像在黑暗中重新规划了模糊的路径。虽然依旧艰难，依旧希望渺茫，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无措和混乱。
夏蝉深吸一口气，抹去脸上的泪水，将摄像机小心地收好。她知道了，她现在要做的不是播放过去，而是守护当下，铺垫那一点点微弱的未来。
齐焱紧绷的下颌线也微微松动，他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墨染，又看了看地上那些文件，最终狠狠抹了一把脸，眼神中的狂暴渐渐被一种沉重的、认命般的决心所取代。他走过去，一言不发地，开始弯腰捡起那些散落的纸张，动作虽然依旧粗鲁，却不再是将它们视为废纸。
独木桥。 百分之十的宽度。 下面是万丈深渊。
但此刻，他们别无选择，只能尝试着，将脚踏上去。
林治疗师悄然离开了，留下重新凝聚起微弱意志的两人。
窗外，阳光正好，却无法完全驱散病房内的阴冷。
但当墨染再次从药物昏睡中醒来时，等待他的将不再是只有绝望的黑暗，也不再是可能带来伤害的过往强光。
而是一根需要他亲自去感知的、最柔软的棉签， 一段毫无意义的溪流白噪音， 和两双准备扶着他、踏上那座狭窄独木桥的、 颤抖却坚定的手。
微光虽弱，却终于指向了前方， 而不是沉溺于过去或湮灭于此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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