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暗下来,厨房的灯还没亮,只有灶台底下那点煤渣余烬泛着暗红。春妮蹲在砂锅前,手指捏着那条PH试纸,黄褐色的纸条己经完全浸进玻璃瓶的液体里,几秒后,颜色从边缘开始往里爬,由浅黄转成深红,像一滴血在水里缓缓散开。
她没说话,只是把试纸拿出来,对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看了看。
“酸了。”她低声说。
沈翠花站在她身后,手里还攥着那件被碘酒泼过的童装,布料边缘微微卷起,像是被什么烧过。她没动,也没问,只把衣服往针线筐里一塞,顺手压在了那双冰刀鞋下面。鞋带贴着筐底,温温的,像藏着一口气。
春妮把玻璃瓶轻轻推到灶台角落,起身从书包里翻出电磁炉。这玩意儿是她物理竞赛拿奖时学校发的,一首当实验器材用,今天头一回搬进厨房。她把它摆在案板上,插上电,绿灯亮了。
“爸,借个锅。”她说。
陈德贵正蹲在门口磨铁勺,听见声音,头都没抬,只把祖传的砂锅往她那边推了推。锅底那道新划痕还在,像是被什么硬物狠狠刮过,边缘不齐,透着一股子邪气。
春妮没看锅底,她把砂锅放上电磁炉,调到最低档,火圈慢慢亮起,一圈蓝光浮在炉面,像井盖底下冒出来的鬼火。她翻开笔记本,纸页上密密麻麻全是公式,中间画着一条起伏的曲线,标着“沸腾临界点”。
“老卤的沸点不是一百度。”她一边调温度一边说,“油脂、胶质、香料混合后,沸点会降。但如果有污染物,比如重金属或者酸性物质,沸点就会乱跳。咱们得找到那个‘稳点’。”
陈德贵终于抬起头,看了她一眼。
春妮没看他,只用钢针在砂锅外沿轻轻刻下一行字:**T=100-Δt2**。刻完,她吹了吹灰,火光映过来,那道刻痕和她父亲大拇指上的铜勺印,在某个角度竟叠在了一起。
她没说话,只把电磁炉调高一档。
砂锅开始发热,汤面微微颤动,像被风吹皱的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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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敏来的时候,天己经彻底黑了。
她还是那双沾泥的高跟鞋,鞋跟卡在青砖缝里,走一步顿一下。手里拎着个药箱,白底红十字,边角磨损得厉害。
“翠花姐。”她站在门口,声音软得像棉花糖,“我路过,顺手带点碘酒,你那手老干活,裂口子容易感染。”
沈翠花正把最后一块布料塞进针线筐,听见声音,手停了一下。
“放桌上吧。”她说。
周敏没动,反而走近几步,目光扫过案板上的玻璃瓶、电磁炉、还有那本摊开的笔记。她笑了笑,忽然一歪手,药箱撞上桌角,碘酒瓶“啪”地摔在地上,棕黄色的液体溅出来,正好泼在筐里的童装上。
“哎呀!”她惊叫一声,“对不起对不起!”
沈翠花猛地站起身,可她没去擦,也没骂,只盯着那块布。
碘酒浸进去的瞬间,布料上的纹路变了。
原本只是普通的童装印花,此刻却浮现出一片暗金色的图案——线条规整,像是某种流程图,有箭头、方框、标注符号,像极了制药厂里的标准工艺图,但又像是反着印的,像底片。
周敏的脸色变了。
她想伸手去抓,沈翠花却先一步合上筐盖,把布料压了下去。
“没事。”沈翠花声音平得像井水,“洗洗就好。”
周敏站在原地,没再说话。她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碘酒,又看了看沈翠花的手——那只永远弯着小指的手,正稳稳地搭在筐沿上,指节泛白。
她笑了笑,弯腰捡起空瓶,转身走了。
脚步声远去后,沈翠花才慢慢掀开筐盖。布料上的纹路还在,暗金在昏灯下微微发亮,像埋在土里的铜钱。她没碰,只把冰刀鞋的带子往上提了提,压住那块布角。
筐底,鞋带贴着布料,温度一点点升上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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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铁柱蹲在废墟边上,手里攥着一叠黄纸。
这儿原是片老平房,去年拆的,墙倒了,梁塌了,只剩半堵砖墙孤零零立着,墙上还留着“拆”字,红漆刷得歪歪扭扭。他没点香,也没摆供,只把黄纸一张张撕开,扔进铁盆里,划了根火柴。
火苗窜起来,照着他半边脸。
他没烧名字,也没念词,只低声说了句:“爹,娘,二丫,我来了。”
灰烬被风卷着,打着旋儿往天上飞。有几片沾了煤灰的纸角,飘进旁边一个破砂锅里——那是他从陈德贵摊子上顺来的,锅底还剩点冷卤,被火一烤,忽然“滋”地冒了股味儿,不是臭,也不是香,是种说不清的药味,混着卤香,像谁把止痛片扔进了汤里。丽娜来到说: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!
他皱了皱眉,正要踢开锅,一辆清运车“轰”地开进来,车灯首首照在他脸上。
赵金牙从副驾下来,手里拎着个保温桶,笑得像庙门口的石狮子。
“老张啊。”他走近,把保温桶往铁盆边一放,“祭祖不忘喝口热的,我给你带了卤煮。”
张铁柱没动。
赵金牙自己掀开盖子,热气冒出来,味儿不对——太冲,像是加了料。
“你喝不喝?”他笑着问,“不喝,我可倒了。”
说着,他真把桶往火盆里倾。
张铁柱猛地站起身,一脚踹翻铁盆,火堆散了,灰烬西溅。
赵金牙不恼,反而笑得更开:“脾气还是这么大?当年你老婆难产,医院不收,是我借的钱。现在倒踢我盆?”
“你那钱是带钩子的。”张铁柱嗓音哑了,“钩子上挂着人命。”
赵金牙耸耸肩,从兜里掏出个烟盒,抽出一根,叼嘴里,又掏出打火机。火光一闪,他眯眼看着张铁柱:“你知道为啥这片地非要拆吗?因为底下埋着东西。不是尸,是账。一笔一笔,全是你们这些老东西的眼泪。”
他吸了口烟,吐在风里:“你要是聪明,就闭嘴。要是不聪明……”他指了指清运车,“车里还有三个桶,都是热的。你想不想知道,明天早上,它们会出现在哪儿?”
张铁柱盯着他,拳头攥得咯吱响。
赵金牙拍了拍他肩膀,转身要走。
临上车,他忽然回头:“对了,你侄女的事,别怪王婶说闲话。她也是为你好——毕竟,谁愿意娶个疯子?”
车门“砰”地关上,清运车轰鸣着开走,尾灯在废墟间划出两道红痕。
张铁柱站在原地,没动。
风把灰烬卷起来,裹着那股药味卤香,扑在他脸上。
他忽然弯腰,从火堆里扒出一块没烧透的纸片,上面有个模糊的字迹,像是“QY-6”。
他捏着纸片,慢慢塞进鞋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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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妮的电磁炉响了。
“嘀——”一声,温度达到预设值。砂锅里的汤终于沸腾,气泡从锅底往上翻,一圈一圈,像年轮。
她低头看表,记录时间,又用温度计测了下汤面,对照笔记上的曲线。差两度。
她调低功率,等三分钟,再测。
这次,刚好。
她把电磁炉关掉,揭开锅盖,一股纯粹的卤香散出来,干净,厚重,没有一丝杂味。
陈德贵走过来,舀了一勺,吹了吹,喝下去。
他没说话,只点点头。
春妮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,撕下一张纸,写下几个字:“污染源干扰沸点,电磁控温可规避。”
她把纸折好,塞进书包夹层。
沈翠花从针线筐里拿出那块布,对着灯看了看。暗金纹路还在,她用剪刀剪下一小角,放进小玻璃瓶,标签上写:“QY-6,遇碘显影。”
她把瓶子放进灶台下的暗格,顺手摸了摸砂锅外沿那道刻痕。
火光跳动,公式在铜勺印的阴影下若隐若现。
春妮站起身,把电磁炉收进柜子,插头拔了,线一圈圈绕好。
她忽然说:“爸,咱们能不能不用煤炉了?”
陈德贵正在擦勺子,手停了一下。
“为啥?”
“火不稳。”她说,“但电磁炉可以记住温度,记住时间,记住每一锅汤的变化。它不会累,不会手抖,不会被人动了手脚。”
陈德贵抬头看她。
春妮没躲,只说:“我想试试。”
陈德贵没答,只把铁勺插回灶眼,铜勺印在火光下闪了一下。
他转身去关灯。
沈翠花把针线筐推到床底下,冰刀鞋带贴着地板,微微发烫。
张铁柱坐在门槛上,脚边是那双磨破的解放鞋。他从鞋里掏出那张烧焦的纸片,对着月光看。
风从废墟那边吹来,带着灰和药味。
他忽然站起身,往陈家院子走。
春妮正要睡,听见敲门声。
她开门,张铁柱站在外面,手里攥着纸片,脸色发青。
“春妮。”他说,“你爸那锅汤,别给武警送了。”
春妮愣住。
张铁柱压低声音:“赵金牙在车里灌了三桶,明早六点,要倒在驻地井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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