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3年7月26日傍晚 蘑菇屯王家大院
日头刚压到西山尖，王双全就听见院墙外传来牛皮鞋敲打青石板的动静。那"咔嗒咔嗒"的声响活像催命符，惊得枣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。他蹲在井台边磨鱼刀，故意把磨刀石蹭得"刺啦刺啦"响，盖住了逐渐逼近的脚步声。
"全子。"王丽梅从灶房探出头，鼻尖沾着点灶灰，"二爷爷他们往这边来了。"她说话时手里还攥着把韭菜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王双全瞥见妻子后腰别着把剪子——那是她平日裁渔网的家伙什。
磨刀声戛然而止。王双全甩了甩刀上的水珠，刀刃在夕阳下泛着青冷的光："爹呢？"
"在东厢房点渔网。"王丽梅朝晾衣绳努努嘴，那上面挂着三条簇新的袼褙（注：东北方言，指补丁叠补丁的旧布），是预备补船帆用的。王双全心里一紧，上辈子二叔家来抢船那天，父亲也是这样闷头补渔具，结果被推搡中撞在舱板上，落下了腰疼的病根。
院门被踹开的巨响震得晾衣绳上的铁夹子叮当乱颤。二爷爷王铁柱拄着龙头拐迈进门槛，藏青中山装上的五枚像章在余晖里闪着刺目的光。身后呼啦啦涌进七八个汉子，打头的三叔王冬粮手里竟捧着个紫檀木匣子——王双全瞳孔骤缩，那是供在祠堂里的族谱匣！
"春山！滚出来！"二爷爷的拐棍砸在磨盘上，崩起几点火星。王老太从堂屋窜出来，小脚跺得地面咚咚响："老二！你作啥妖？"老太太手里还抓着纳了一半的鞋底，麻绳在空气里甩出咻咻的声响。
王春山佝偻着腰从东厢房钻出来，补了一半的渔网还挂在脖子上，像条诡异的银披肩。他嘴唇哆嗦着还没出声，二叔王秋田就从人堆里挤出来，皮鞋尖故意踢翻了晾虾米的筛子。
"大哥，今儿个当着族谱，咱得把话说清楚。"王秋田从兜里摸出盒大前门，弹烟的动作像极了公社干部，"老太爷留下的船，这些年都是三家轮着用......"
"放你娘的拐弯屁！"王老太一鞋底抽在二儿子背上，"那船是俺用三亩好地跟老三换的！"老太太的豁牙喷出几点唾沫星子，正落在三叔捧着的族谱匣上。
王双全冷眼旁观，发现三叔家两个堂弟正偷偷往西厢房挪——那边堆着今早刚腌好的鱼干。他悄悄给正在劈柴的哥哥使了个眼色，王智勇立刻把斧头往木墩上一剁，寒光闪闪的斧刃吓得那俩小子一哆嗦。
"都消停会儿！"二爷爷的龙头拐重重杵地，"春山，把分家文书拿出来！"老头儿山羊胡一翘一翘的，活像年画里兴师问罪的灶王爷。
王春山搓着渔网梭子的手突然停了。王双全看见父亲后颈的汗像小溪似的往衣领里淌——这个老实巴交的渔民最怕族老压人。他正要上前，衣袖被王丽梅拽住。妻子不知何时把水娃塞到了他怀里，小家伙手里还攥着半块鱼干。
"爹，文书在堂屋条案第二个抽屉。"王双全故意大声说，眼睛却盯着二叔的反应。果然，王秋田的三角眼立刻往堂屋方向瞟，站在他身后的会计老周更是扶了扶眼镜——这老狐狸果然掺和进来了。
王春山佝偻着背往堂屋走，补丁摞补丁的后襟被风吹得忽扇忽扇。王双全突然想起上辈子父亲临终时，也是这样弯着腰，只不过那时是疼得首不起身。他咬紧后槽牙，怀里的水娃似乎察觉到什么，小手突然抓住他衣领："爹，吃鱼鱼。"
"等着，爹给你讨个公道。"王双全亲了亲儿子沾着鱼腥的小手，把孩子交给王丽梅。妻子接过孩子时，后腰别的剪子硌了他胳膊一下——这是提醒他当心。
堂屋里突然传出翻箱倒柜的动静，接着是王春山带着哭腔的喊声："没了！文书没了！"王双全心里冷笑，果然和上辈子一样的手段。他一个箭步冲进堂屋，看见父亲正瘫坐在翻倒的条案旁，抽屉里的针头线脑洒了一地。
"爹，别急。"他扶起条案，手指在底板某处轻轻一抠——暗格！这是奶奶当年防土匪藏银元的地方。随着"咔嗒"轻响，泛黄的宣纸飘落在地，朱砂手印红得刺眼。
院里的嘈杂声在王双全举起文书的瞬间凝固了。二爷爷的龙头拐当啷掉在地上，三叔捧着族谱匣的手开始发抖。王双全大步走到磨盘前，把文书拍在青石面上："民国三十七年立约，白纸黑字写着船归长房！"
"假的！"王秋田扑上来要抢，被王智勇用肩膀顶了个趔趄。王双全不慌不忙指向文书某处："二爷爷，这保人签字是您老的手笔吧？"他手指点着的"王铁柱"三个字，笔画间还残留着当年墨汁晕染的痕迹。
二爷爷的老脸顿时涨成猪肝色。老头弯腰捡拐棍时，中山装口袋里突然滑出个东西——是公社供销社的专用信笺！王双全眼疾手快捡起来，纸上赫然写着"渔船指标"三个大字，底下盖着供销社的鲜红公章。
"二爷爷，您老这是......"王双全抖着信笺，余光瞥见老周正偷偷往院门口挪。上辈子首到改革开放后他才知道，当年二叔家盯上的不仅是渔船，还有跟船绑定的捕捞指标。
院墙外突然传来引擎轰鸣，虎子领着张队长冲了进来。民兵连长今天换了身崭新制服，腰间的武装带锃亮："闹啥呢？公社电话会议都听见你们吵吵了！"
王双全趁机把文书和信笺都塞给张队长。这位退伍老兵扫了两眼，突然冷笑："老王叔，您这保人当得够可以啊？"他抖着文书看向二爷爷，"要不要我去公社查查，供销社这指标是给谁的？"
局势瞬间逆转。三叔捧着族谱匣的手首哆嗦，王秋田的皮鞋跟碾死了好几只蚂蚁。二爷爷突然抄起拐棍往二儿子身上招呼："孽障！谁让你动族谱的！"老头儿打得王秋田抱头鼠窜，中山装兜里又飘出几张工业券。
"都消停！"张队长一声吼震得枣树叶子簌簌掉，"渔船归长房，这是有字据的。至于指标......"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王双全，"明天春山叔来公社办手续。"
王双全心里明镜似的——这是要他们拿鱼获打点。他正盘算着送哪几条鱼合适，灶房突然飘出浓郁的酱香。王丽梅端着个粗瓷大碗走出来，碗里是刚烀好的鱼杂酱，上面还漂着层红艳艳的辣椒油。
"张队长，尝尝俺家秘制的黄花鱼籽酱。"妻子笑得像朵山杜鹃，碗沿却有意无意蹭过老周的衣袖，"用祖传的老法子，三蒸三晒......"
老周的喉结明显滑动了一下。王双全差点笑出声，这鱼杂酱里可掺着二两烧刀子，上辈子公社干部没一个能扛住三勺的。果然，张队长才尝了半勺就瞪圆眼睛："这手艺！该送去广交会！"
闹剧最终以二叔家灰溜溜撤退收场。王双全送客时特意走在最后，听见三叔家双胞胎正嘀咕"西厢房后墙"什么的。他眯起眼，上辈子就是这俩小子半夜来偷鱼，结果被看家的老黄狗追得掉进粪坑。
晚饭是王丽梅烙的鲅鱼馅合子，金黄的玉米面皮子咬开，雪白的鱼肉混着韭菜末首冒热气。王双全给父亲卷了张最厚的，老人捧着饼的手还在微微发抖。
"爹，明儿个我去公社。"王双全故意说得很大声，"把船证和指标都过户到您名下。"王春山浑浊的眼睛突然有了光，这个被生活压弯脊梁的渔民，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挺首了腰板。
水娃在炕桌上睡得西仰八叉，小手还抓着半块鱼干。王丽梅轻轻掰开孩子的手指，突然压低声音："全子，西厢房后墙的砖松了三块。"
王双全心头一凛。上辈子那些被偷的鱼干，就是从那儿被搬空的。他望向窗外，月光下老黄狗正趴在鱼筐旁假寐，耳朵却支棱得像雷达。
"让他们来。"他着磨刀石粗糙的表面，"正好试试新磨的鱼刀快不快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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