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八章 沙缠根须处，风咽药铃音
小满刚过，雁门关的风突然变了性子。先前还带着谷雨的湿暖，一夜之间就刮起了干风，卷着关外的沙砾，打在归仁堂的窗纸上“沙沙”响，像有无数细针在扎。阿朗一早去药圃查看，刚走到田埂边就顿住了脚——合纹苗竟蔫了大半，淡紫的叶片蜷着，叶面上半金半青的纹路暗了不少，像被抽走了光。更奇的是根须，往常埋在土里的根须总泛着暖光，此刻却从土缝里钻出些，缠在田埂的草茎上，尖部焦黑，像被火燎过。
“这是怎么了？”阿桃端着露水来浇苗，见此情景手一抖，水洒在苗根上，合纹苗竟瑟缩了一下，叶片卷得更紧了。她蹲下身想摸根须，被阿朗拦住：“别碰，根须不对劲。”他扒开表层的土，见埋在地下的根须上缠着些灰黑色的细丝，细得像蛛网，缠得紧，把根须勒出了红痕，“是这东西在作祟。”
秦苍翻着柳先生的手札，指尖划过“异纹草”的条目：“手札里说，关外有种‘缠根藤’，根须像铁线，专缠药草的根，吸它们的精气，难道是这东西？”他指着图上的画，缠根藤的纹路确实灰黑，只是图上的藤生在石缝里，没说会跑到药圃来。
萧云端着锄头从后院走来，裤脚还沾着药田的黑土——他天不亮就去翻土追肥，此刻见合纹苗蔫了，眉头拧成了疙瘩：“我去东边药田看看，那里的根须爬得最远，说不定能找到源头。”他往锄头柄上缠了圈布，“这藤要是真缠根，得用锄头慢慢挑，不能硬扯，不然伤了合纹苗的根。”
阿朗点头：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萧云却摆手：“不用，你守着药圃，我去去就回。东边离巴特尔的草场近，说不定他知道些情况。”他抓起腰间的水囊，又塞了把合纹苗的干叶——这叶泡水能解乏，也是他习惯带的，“正午前准回来。”
看着萧云的背影消失在药田尽头，阿朗心里总有些沉。关外的风越刮越急，卷着沙砾打在药圃的竹架上，发出“哐当”的轻响。他蹲在田埂边，用树枝拨弄那些灰黑细丝，丝竟动了动，像有生命似的往土里缩，“这东西怕光。”阿朗心里一动，让阿桃取来铜镜，对着土缝照，细丝果然蜷成了团，只是没退走，仍死死缠在合纹苗的根须上。
萧云顺着合纹苗的根须往东边走，越走风越大，沙砾打在脸上生疼。他眯着眼看脚下，根须的光越来越暗，焦黑的部分越来越多，有的甚至断了，断口处渗着淡绿的汁液，像合纹苗在哭。走到离巴特尔草场还有半里地时，他突然停住脚——前方的沙地上铺着层灰黑的网，是缠根藤的藤叶，密密麻麻，把合纹苗的根须全裹在了里面，藤叶上还沾着些干枯的草屑，是被它缠死的野草。
“果然是这东西。”萧云放下锄头，蹲下身想挑开藤网。刚用锄头尖碰了碰藤叶，就见藤叶突然收缩，网眼变小，勒得合纹苗的根须“咯吱”响，淡绿的汁液渗得更多了。他赶紧收了锄头，往藤网上撒了把合纹苗的干叶——干叶遇风散出药香，藤网竟抖了抖，松了些，“这藤怕合纹苗的气味。”
他正想多撒些干叶，风突然变了向，往南刮去，带着股腥气，不是草原的羊膻味，也不是药草的香，是种像腐木的臭。萧云抬头看，见南边的沙丘后升起股灰雾，正往这边飘，雾里隐约有黑影在动，像无数藤条在挥舞。他心里一紧，转身想往回走，却发现脚边的藤网突然蔓延开来，缠住了他的裤脚，勒得很紧，像铁环箍住了腿。
“糟了。”萧云用锄头刨土，想把藤条斩断，可藤条又韧又滑，锄头一砍就弹开，反倒激得藤网更疯了，顺着裤脚往上缠，转眼就到了膝盖。他低头看，见藤条上的灰黑纹路在动，像有无数小虫子在爬，缠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，像是被蚊虫叮咬，却又更沉，像有东西在往肉里钻。
灰雾越来越近，腥气也越来越浓。萧云咬着牙往回拽腿，可藤条缠得更紧了，连锄头都被缠住了，插在沙里拔不出来。他摸出水囊，想往藤条上倒水，却发现水囊早就被藤条戳破了，水漏得只剩个底。风里传来“沙沙”的响，不是沙砾打地，是藤条在说话似的，密密麻麻，让人头皮发麻。
归仁堂里，阿朗正用铜镜照着土缝里的缠根藤，突然见合纹苗的叶片抖了一下，焦黑的根须处渗出点血红色的汁液——不是淡绿，是红，像伤了元气。他心里猛地一跳：“萧云出事了！”秦苍凑过来，见手札上的“缠根藤”条目突然泛起红光，字迹模糊，“手札在预警！他肯定遇到大量缠根藤了！”
阿桃往东边跑，刚到药田尽头就哭了：“那边有灰雾！好大的雾！”阿朗抓起药篓，里面塞了合纹籽、冰纹草的汁液，还有把剪刀——柳先生手札里说，缠根藤怕冰纹草的寒，“阿松叔，你去叫巴特尔，带些牧民来帮忙！秦苍，你守着药圃，用铜镜照住缠根藤，别让它们往这边爬！”
阿松叔应声就往外跑，骑上巴特尔送的那匹枣红马，蹄子扬起尘土，转眼就没了影。阿朗带着阿桃往东边赶，风里的腥气越来越重，沙砾打在脸上疼得睁不开眼。走了约摸半里地，阿桃突然指着前方：“那不是萧云哥的锄头吗？”
阿朗顺着她指的方向看，见沙地上插着把锄头，锄头柄上的布被藤条缠得稀烂，旁边的沙地上有挣扎的痕迹，深一脚浅一脚，像萧云被拖走了。他扒开地上的藤网，见合纹苗的根须断了不少，红汁液染得沙土都变了色，“他被缠根藤拖进灰雾里了。”
正说着，远处传来马蹄声，是巴特尔带着几个牧民来了，每人手里都拿着把弯刀，刀上裹着羊毛——草原上的人对付藤蔓，常用羊毛擦刀，说能防藤缠。“阿朗小哥，这雾是‘缠根窝’的雾！”巴特尔勒住马，指着灰雾，“我们部落的老羊倌说，关外沙丘后有个缠根藤窝，每年小满后起雾，藤就往外爬，缠死草场的草，没想到今年爬这么远！”
“萧云被拖进去了。”阿朗急道，“里面的藤多吗？”巴特尔皱着眉：“雾里藤比沙地上的密十倍，还有‘藤母’，是缠根藤的根，像个大球，专吸周围的精气，硬闯不行。”他从怀里掏出个羊皮袋，里面装着些黄色的粉末，“这是沙棘果粉，缠根藤怕酸，撒点能挡一阵。”
阿朗接过果粉，往雾边撒了些，果然见雾里的藤条缩了缩，灰雾也退了半尺。“萧云肯定在里面，”他往药篓里摸，摸到合纹籽的陶罐，“合纹籽能引合纹苗的根须，说不定能找到他。”他把籽倒在手心，往雾里撒了些，籽落在地上，竟发出淡绿的光，顺着藤网的缝隙往里滚，像在引路。
雾里，萧云被藤条缠得越来越紧，己经到了胸口。他喘着气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在被藤条吸走，眼前阵阵发黑。缠根藤的腥气呛得他咳，每咳一下，胸口就像被勒住似的疼。他摸出怀里的合纹苗干叶，想往嘴里塞——干叶能提神，可刚碰到嘴唇，就被藤条卷走了，碎成了末。
“不能睡。”萧云咬着舌尖，疼得清醒了些。他看见身边的合纹苗根须还在挣扎，虽然蔫了，却仍有淡绿的光在闪，像在给他鼓劲。他想起阿朗说的“根须连着心”，合纹苗的根须能把药圃的气传过来，那他是不是也能把自己的气传给根须？
他试着放松身体，不去硬扯藤条，而是想着药圃里的合纹苗，想着萧云每天给它们浇水、追肥的样子，想着阿桃笑着递来竹筛的样子，想着归仁堂石桌上的药碾子转啊转的声音。渐渐地，他觉得手心发热——那里常年握锄头，沾着药田的土，此刻竟渗出点汗，滴在缠根藤上。
汗落在藤条上，藤条突然抖了一下，勒得松了些。萧云心里一动，又试着把气往手心聚，汗越来越多，滴在藤条上，藤条竟开始褪色，灰黑的纹路淡了些。他低头看，见自己手心的汗里混着点淡绿，是合纹苗的汁液——原来他常年打理药田，手心早就沾了药脉的气，这气竟能克缠根藤。
可他的力气越来越少，汗也快流干了。藤条又开始收紧，勒得他喘不过气。迷迷糊糊中，他好像听见药铃响，叮铃铃，叮铃铃，像归仁堂门口的铜铃被风吹着。他想睁眼，却怎么也睁不开，只觉得有暖烘烘的东西落在脸上，不是沙砾，是软的，像阿桃递来的帕子。
“萧云哥！”是阿桃的声音，带着哭腔。萧云想应声，却发不出声。他感觉缠在身上的藤条突然松了，腥气也淡了，取而代之的是药香，合纹苗的香，冰纹草的凉，还有沙棘果的甜。他被人扶起来，靠在个温暖的背上，是阿朗的声音：“撑住，我们带你回去。”
原来阿朗跟着合纹籽的光往里走，见萧云被缠在藤母旁边——那藤母像个黑球，长满了灰黑的藤条，正往萧云身上缠。巴特尔和牧民们用弯刀砍藤条，撒沙棘果粉，阿朗则把冰纹草的汁液往藤母上泼，汁液一沾藤母，就冒起白烟，藤母缩成了团。阿桃用剪刀小心地剪缠在萧云身上的藤条，剪一下哭一下：“都勒红了……”
萧云靠在阿朗背上，能闻见他身上的药香，像归仁堂的药柜。他想说“我没事”，却只发出点微弱的气音。阿朗拍着他的背：“别说话，合纹籽在给你补气呢。”他怀里揣着合纹籽，籽的暖光透过布渗出来，照在萧云背上，暖烘烘的，像晒着太阳。
往回走时，萧云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，见合纹苗的根须在沙地上慢慢舒展，焦黑的部分在退，淡绿的汁液不再渗，叶片也渐渐展开了，半金半青的纹路又亮了起来。他笑了笑，又闭上了眼——根须没事了，就好。
回到归仁堂，王奶奶早烧好了热水，煮了合纹苗和雪根的汤。阿雪把萧云扶到床上，用温水擦他身上的藤痕，那些红痕被水一擦，竟冒出点淡绿的光，很快就消了。阿朗把合纹籽泡在汤里，喂萧云喝了几口，汤一进喉，萧云就咳嗽了几声，睁开了眼：“药圃……”
“没事了，”阿朗笑着说，“巴特尔带牧民去挖藤母了，挖出来烧了，缠根藤不会再来了。”他指了指窗外，药圃里的合纹苗又挺首了腰，叶片上的纹路亮得像撒了金粉银粉，“它们在等你呢，等你明天去给它们追肥。”
萧云笑了笑，又闭上眼睡了。窗外的风小了，沙砾不打窗纸了，归仁堂的铜铃被风一吹，叮铃铃响，清脆又温暖。阿桃蹲在药圃边，把合纹籽撒在根须旁，籽落在土里，很快就冒出点绿芽，像在说“我们一起长”。
第二天一早，萧云醒了，身上的藤痕全消了，只剩手心还有点暖。他走到药圃，见合纹苗长得比以前更旺了，根须在土里盘得更紧，把三块药田的土连得更密了。阿朗递给他一把新的锄头，柄上缠着红布：“巴特尔送的，说这布能防藤缠。”
萧云接过锄头，往土里一插，土软乎乎的，药香漫上来。他抬头看，见东边的天空放晴了，雁门关的风又变得暖湿，带着草原的青草香，还有归仁堂的药香。远处，巴特尔的羊群在草场吃草，合纹苗的根须爬过沙砾，和草原的草连在了一起，像无数条绿线，把关城、草原、药圃都串在了一起。
“萧云哥，”阿桃端着新晒的合纹苗嫩叶走来，“王奶奶说用这叶煮茶，给你补补身子。”萧云接过茶碗，茶香暖手，他喝了一口，觉得心里踏实——不管风怎么刮，沙怎么吹，只要根须连着，人心连着，就没有过不去的坎。
归仁堂的铜铃又响了，叮铃铃，叮铃铃，和药圃里的叶声、草原的羊叫混在一起，飘过关城的城墙，飘向远方。萧云握着锄头，往药田深处走，根须在脚下亮着光，像在给他引路。他知道，路还长，但只要身边有这些人，有这些药草，就永远有走下去的力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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