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世民的目光落在张清风身上，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，仿佛透过他年轻的面容，看到了某个久远的影子。
“坐吧，张道长。”李世民指了指下首的椅子，声音缓和了许多，甚至带着一丝疲惫，“令师……紫阳真人，近来可好？”
张清风依言坐下，心头微震，恭敬回道：“家师云游西海，晚辈下山时，他老人家身体康健，只是行踪难觅。”
“紫阳真人……”
李世民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紫檀御案光滑的边沿，眼神飘向窗外高远的天空，陷入了悠长的回忆，“当年在太原，他还不是什么‘真人’，只是一位博学多才、深藏不露的张先生。他应家父之邀，在唐国公府中教导我们兄弟几个，说是教导学问，实则……呵呵。”
李世民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笑意，带着怀念，也带着一丝敬畏。
“先生教导朕箭术，那真是神乎其技。寻常弓箭在他手中，仿佛有了灵性，百步穿杨只是等闲。朕后来在战场上箭无虚发，震慑敌胆，根基便是那时打下的。”
他顿了顿，眼神中掠过一抹复杂难言的情绪，“先生也教导过西弟……元霸。”
西府赵王李元霸！那个传说中力大无穷、恨天无把、恨地无环、最终死于天谴的绝世猛将！
张清风心头剧震，原来师父口中的“前一个徒弟”，竟然是他！难怪师父每每提及，总是语焉不详，神色复杂。
一个凡人，能强到引来天妒？这其中，恐怕绝非史书所载那般简单！张清风心中疑窦丛生，几乎要脱口询问。
然而，他猛地想起下山前，师父张紫阳那讳莫如深的叮嘱：“清儿，记住，当今天子李世民，乃紫微大帝临凡，于红尘中历劫，待功德圆满，自当归位紫府，与那托塔天王李靖一般无二。你见之，敬之即可，莫要深究其过往因果，以免自扰道心，亦扰天机。”
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，瞬间压下了张清风探究的冲动。他强行按捺住心绪，只是静静听着，脸上保持着恭敬与平静。
李世民似乎并未期待他的回应，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，喃喃自语：“元霸他……性子暴烈，先生教他时，也最是费力。先生常说他……命格奇异，背负大因果……唉。”
一声长叹，蕴含着太多难以言说的往事与遗憾。他没有再说下去，那尘封的记忆似乎也带着某种沉重，让他不愿多提。
整个谈话过程，几乎成了李世民一个人的追忆。他絮絮叨叨地讲着一些太原旧事，讲着张紫阳如何指点他兵法韬略，如何在乱世初起时给予隐晦的提点，语气中充满了对故人的敬重与怀念。
张清风只是偶尔应和几句，心中那血脉相连的奇异悸动，在听到师父与李世民过往的深厚渊源后，似乎更添了一层迷雾。
谈话很快结束，气氛显得有些微妙而沉闷。李世民似乎也有些意兴阑珊，他揉了揉眉心，道：“道长一路劳顿，先去为长乐看看吧。泰儿，”他转向侍立在一旁等候的魏王李泰，“你引张道长去立政殿。”
“儿臣遵旨。”李泰躬身领命，脸上重新挂起得体的笑容，转向张清风，“张道长，请随本王来。”
张清风起身告退，目光掠过御案后略显疲惫的帝王，又瞥见侍立角落的太子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忧色——
太子离去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，显然也让这位父亲陷入了两难。
太子为护长安而伤，失了龙气根基，若因此废黜，于情于理都难服众心，更会寒了天下忠勇之士的心。
可一个失去龙气的储君，又如何能承载这煌煌大唐的未来？这其中的煎熬，恐怕只有李世民自己知晓。
离开御书房，由魏王李泰在前引路，张清风与大果子沉默地跟随在后。穿过层层叠叠的宫苑，气氛压抑。
李泰似乎想与张清风攀谈，几次欲言又止，最终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客套。
大果子巨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，猩红的小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宫墙深处，它对这深宫似乎有着本能的戒备。
终于来到立政殿，这是长孙皇后生前所居之所。
殿内陈设清雅，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香。
长乐公主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，面色如同上好的白瓷，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。
程静娴和清河公主陪在一旁，见到张清风进来，眼中都带着希冀。
“有劳张道长了。”长乐公主声音轻柔，带着病中的虚弱。
张清风上前，依礼告罪后，伸出三指，轻轻搭在公主纤细的手腕上。甫一接触，他体内那圆润的金丹便微微一颤，一股精纯的灵力顺着指尖探入公主的脉门。
这不探则己，一探之下，张清风的心便沉了下去。
脉象细弱游丝，时断时续，气血两亏到了极致！
更可怕的是，那衰败的源头并非寻常病症，而是根植于先天命元之中！
一股阴寒、衰朽的气息盘踞在公主的命宫深处，如同附骨之疽，正缓慢而坚定地蚕食着她本就微弱的生机。这绝非后天疾病所能造成，而是……源自母体胎中带来的先天不足！
长孙皇后！张清风瞬间明白了。长孙皇后崩逝多年，其病因众说纷纭，如今看来，恐怕同样与这先天命元的巨大亏空有关。这衰败的命格，如同诅咒，由母亲传给了女儿。
他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深入探查，试图寻找一丝转圜之机。
然而，那先天命元的亏空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，任何试图滋养的灵力投入进去，都如同泥牛入海，瞬间被吞噬消融。
除非……有能逆天改命、重塑命元的天地奇珍！
人参果！
张清风的识海中瞬间闪过那传说中三千年开花，三千年结果，三千年成熟，闻一闻能活三百六十岁，吃一颗能活西万七千年的天地灵根！此物蕴含的造化生机，正是弥补这种先天命元亏空的无上神物！
然而，这个念头刚升起，便被他苦涩地压了下去。
人参果？且不说那万寿山五庄观远在天边，镇元大仙更是地仙之祖，地位超然，岂是凡俗可求？
就算是他自己……张清风下意识地内视己身，那颗圆润金丹散发着温润光泽，内里蕴含的生机确实远超常人，这或许就是闻了人参果气息带来的益处？
但这点残存的“果味”，根本不足以撼动长乐公主那如同深渊般的命元亏空。
他甚至有些恍惚，自己那场梦，究竟是真实地品尝过仙果，还是仅仅在万寿山的灵气中做了一个漫长的幻梦？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。
“哼……”一个低沉如闷雷的意念首接在张清风识海中响起，是大果子。
它那猩红的小眼睛仿佛看穿了张清风的心思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，“想什么呢？镇元子那老抠门，他的人参果是那么好惦记的？就算真啃了一口，那点药力也足够你升入地仙之境了！可看你想在这个样子，恐怕就是做梦吃人参果吧？省省吧！”
大果子的意念如同冷水，彻底浇灭了张清风心底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他缓缓收回手指，脸色凝重。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，带着无声的询问，尤其是魏王李泰和驸马都尉长孙冲（长乐公主的丈夫，长孙无忌之子）。
张清风沉默片刻，示意魏王李泰和长孙冲借一步说话。三人走到殿外廊下，远离了内殿的公主。
“道长，公主她……”长孙冲急切地开口，俊朗的脸上写满担忧。
张清风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驸马，又看了看一旁看似关切、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算计的魏王李泰，心中叹息。他斟酌着词句，声音低沉而清晰：
“公主殿下之疾，非寻常药石可医。此乃……先天命元之损，源自母胎，根植命宫。贫道……无能为力。”
“什么？！”长孙冲如遭雷击，脸色瞬间惨白，身体晃了晃，几乎站立不稳。
魏王李泰也是瞳孔一缩，脸上那伪装的关切瞬间凝固，失声道：“先天命元？道长……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？宫中灵药无数，父皇……”
张清风缓缓摇头，打断了他的话，目光沉静地迎向两人绝望与希冀交织的眼神，一字一句，如同宣判：
“此乃天命，人力难违。贫道观公主命数……恐……难逾五载之期。还望……早做准备。”最后几个字，他说得异常艰难。
廊下的空气瞬间凝固。初夏的风吹过，带着御苑的花香，却只让人觉得冰冷刺骨。
长孙冲死死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嵌入掌心，嘴唇颤抖着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，唯有眼中那巨大的悲痛和绝望，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。
魏王李泰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和复杂。
他沉默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，又看了看悲痛欲绝的长孙冲，最终将目光投向远处巍峨的宫阙，眼神闪烁不定。长乐公主的命数，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，投入了本就暗流汹涌的深宫之中。
天命难违。
五载之期。
这八个字，如同命运的烙印，沉重地刻在了大明宫的上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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