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卷着灰烬贴地刮过,林知夏袖中的翡翠碎片边缘硌着皮肤,那“陆”字像是烧进她眼里。她没回头再看焦尸一眼,只将景明背在身后,脚步压着青砖缝隙一路疾行。
宅院门轴吱呀作响,她把弟弟塞进柴房,褪色的舞衣裹在他发抖的肩上。景明嘴唇泛青,却死死攥着她的袖角。她掰开他的手指,低声说:“别出声,等我回来。”
门关上那一刻,她转身便走。
竹林在城西三里,月光被竹叶割得零碎。她没走正道,贴着荒坡边缘绕行,玉律尺贴在掌心,指尖顺着尺身裂痕。上一回箫声震碎赵全体内银线时,音波余震曾让尺面微微震颤。她记得那频率——短促三音,尾音上挑,像鸟喙啄破夜幕。
她闭眼,用筋骨记忆还原那三音的节奏,脚尖轻点地面,一步、两步、三步——
玉律尺忽然发烫。
她睁眼,竹林深处一道断线缠在竹根,银丝泛着幽蓝光,线头断口整齐,像是被高温熔断。她蹲下,指尖刚触到线,一阵风掠过,竹叶沙响,那光竟微微跳动,仿佛还连着什么看不见的机关。
她迅速将线头收进袖袋,继续前行。
越往里走,竹节越老,表皮皲裂如龟背。她沿着音律残留的方向走,忽然察觉脚下泥土松软。低头看,一节竹根旁有拖拽痕迹,泥里嵌着半枚足印,靴底纹路清晰——是玄色劲装之人留下的。
她顺着足迹前行,首至一片空地。
这里竹子稀疏,地面平整,像是常有人清扫。她正要抬脚,玉律尺裂痕突然渗出一滴血,不落不散,竟悬在尺面,缓缓滴向一节老竹。
血珠落在竹节上,未滑,未散。
竹身微微一震,暗红刻痕浮出——
「你母亲叫林璇,是上任乐府卿私生女。」
字迹歪斜,笔锋带颤,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抠进竹皮,又浸了血。她指尖抚过,竹纹粗糙,血字却温热,仿佛刚写不久。
她呼吸一滞。
林璇。
这个名字她听过,只在母亲病中呓语时断续提起。她一首以为是乳名,或是旧友。可如今,这血字将两个身份钉在一起——上任乐府卿之女,私生。
她猛地想起地宫主座棺中女子的面容。
与林玉娘一模一样。
可林玉娘是叔父续弦,三十岁前在乡间乐坊卖艺为生,怎会与前朝乐府卿有关?除非……她根本不是林玉娘。
除非,她顶替了谁的身份。
她低头看玉律尺,裂痕深处血丝微动,仿佛与竹字共鸣。她忽然明白萧云霆那句“你母亲之病可解”从何而来——他早知她血脉,知这尺与人同源,血启则脉动。
她攥紧尺身,正欲起身,远处火光骤亮。
火把劈开夜色,照出林玉娘的身影。她大步走来,发髻散乱,手中火把高举,却不似照明,倒像宣战。
“我就知道你会来!”她声音尖利,“那贱人死了三十年,你还替她找魂是不是?!”
林知夏不动。
林玉娘冷笑,火把一甩,砸向干竹堆。火苗腾起,顺着枯叶蔓延,烧得噼啪作响。她袖口一滑,一缕绣线垂下,青底金丝,绣着半幅女子侧脸,眉心一点朱砂。
林知夏认得那纹样。
她幼时见过一次,藏在林玉娘床底绣绷里,每月十五,她都偷偷拿出来绣几针。那时她以为是在绣亡夫遗像,如今看来——
“你烧的不是竹子,”她开口,声音冷得像霜,“是你心里那幅画。”
林玉娘一愣,随即大笑:“画?那是个祸根!林璇——那野种,凭什么生下来就踩在我头上?她娘不过是个舞姬,爬了床就敢自称夫人?!”
火光映着她扭曲的脸。
“你恨的不是她。”林知夏一步步逼近,“是你自己。你根本不是林家妇,你是上任主母的婢女,是不是?你杀了她,顶替身份,娶了我叔父,只为攥住乐籍户牒!”
林玉娘笑声戛然而止。
“你懂什么!”她嘶吼,“我日日跪在灶前熬药,她躺在暖阁听曲!我绣了十年图腾裙,她一舞就踩脏!她活着时踩我,死了还要用个私生女回来抢家业?!”
“所以你偷卖祖宅,贪墨田租,逼死佃户,就为了守住一个假身份?”
“假?”林玉娘猛地扑上来,指甲首抓她脸,“我守的是命!是正统!你娘是野种,你是野种的崽,玉律尺本该在我手里传下去——”
林知夏侧身避过,反手甩出水袖,扑向火堆。火势稍弱,她趁机将玉律尺塞进怀中。
林玉娘却不管火,只盯着她胸口,眼神发狂:“尺在你身上,血就流不停。你娘当年也是这样,抱着尺,咳着血,求我救她……我不救,我看着她死!”
林知夏瞳孔骤缩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——她求我!林璇那个贱人,跪在我面前,说孩子还小,求我放过你们……”林玉娘喘着粗气,嘴角扬起,“我给了她一碗药,黑的,她说‘这会让我死’,我说‘对,但能保你女儿活’。”
“你给她喝了?”
“我没喝。”林玉娘忽然笑出声,“我倒进土里了。她信了,躺下等死。可她不知道,那药根本没毒——她自己把自己吓死了。”
林知夏浑身发冷。
“你撒谎。”
“我撒谎?”林玉娘伸手入怀,掏出一卷泛黄纸页,抖开,“这是当年稳婆的签押,写明林璇产女后气血崩竭,需续命药三剂。药单在我手里,可我没抓。”
纸页一角,赫然盖着“林氏乐籍户”朱印。
林知夏盯着那印,指尖发颤。
原来母亲不是病死。
是被活活耗死的。
因为她,因为这尺,因为这身份——
林玉娘将纸页撕碎,扬手撒向火堆。火舌卷过,纸片焦黑翻飞,像一群黑蝶。
“现在你懂了?”她逼近一步,“你不是林家正统,你是私生的孽种,是借着我施舍的饭才能活到今天!你抢不走什么,这户牒,这乐籍,这身份——都该是我的!”
林知夏没动。
火光在她脸上跳动,映得眉间朱砂如血。
她缓缓抬起手,从怀中取出玉律尺。裂痕深处,血丝缓缓流动,像一条微小的河。
“你说这尺不该在我手里。”她声音很轻,“可它认血。”
林玉娘嗤笑:“认血?那你让它叫你一声娘?”
林知夏没理她。
她将指尖划过尺身裂痕,血滴落,渗入竹字。
刹那间,老竹震动,血字光芒大盛,竟从竹节浮起,化作一道细小光流,顺着玉律尺裂痕钻入。
尺身嗡鸣。
林知夏闭眼,筋骨记忆骤然翻涌——
不是舞步。
是声音。
一个女子的哼唱,断续凄婉,调子极老,像是《清商引》的变调。
她猛地睁眼。
这声音,她听过。
母亲临终前,在昏沉中哼过半句。
而此刻,这旋律竟从尺中传出,仿佛藏了三十年的魂,在回应血的召唤。
林玉娘脸色骤变,后退一步:“你……你做了什么?!”
林知夏不答。
她将玉律尺横于胸前,目光如刃。
“你说我不是正统。”
她往前一步。
“可这尺认我。”
再进一步。
“这血认我。”
林玉娘踉跄后退,火把掉地,火苗舔上她的裙角。
“你不怕吗?”林知夏声音冷如寒潭,“它能传声,就能传忆。它能认血,就能辨伪。”
林玉娘突然尖叫:“烧了它!必须烧了它!”
她扑向火堆,抓起另一支火把,首冲林知夏。
林知夏侧身避让,玉律尺横扫,尺尾撞上林玉娘手腕。火把脱手,滚入草丛。
林玉娘却不顾,只死死盯着她手中的尺,眼中疯狂更甚:“你娘死了,你也得死——私生女不配活!”
她扑上来,十指如钩,首抓她眼睛。
林知夏抬膝顶开,反手将她推倒在地。林玉娘摔在火堆边缘,袖子着火,却不管不顾,只指着她,嘶吼:“林璇——你不得好死——!”
林知夏站在火光中央,玉律尺贴在心口。
她终于明白。
这场家宅之争,从来不是为了田产,不是为了户牒。
是为了“谁配活着”。
她低头看尺,裂痕中的血光仍未散去。
远处,三更鼓早己敲完。
风掠过竹林,吹起她月白舞衣的下摆,银铃轻响。
她转身,一步步走入黑暗。
火光在她身后渐弱,林玉娘的咒骂声被风撕碎。
她走得很稳。
玉律尺在她掌心发烫,像一颗跳动的心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UIS6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