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刚爬上窗棂，林知夏的指尖己经搭在舞衣的领口。那件月白纱衣湿了一夜，贴在身上的时候还带着冷泉的寒气，如今摊在桌上，布料发黄，边缘起了毛球，袖口甚至爬出几只灰白小虫，一碰就缩成团。
她没皱眉，只把袖子卷到肘上，伸手将舞衣平铺在窗台。阳光斜照进来，照出布面细密的霉斑。景明蹲在旁边，胳膊上起了红点，挠得指尖发亮。
“别抓。”她按住弟弟的手，“痒是虫在死。”
景明仰头：“虫怎么会死？”
“晒着晒着，就干了。”她回了一句，脑子里却是前世集训时的画面——教练说高温瑜伽能杀菌除螨，她练完一套动作，垫子上的汗蒸出白雾，像被火燎过。
她站起身，双膝微曲，脊背缓缓下沉，肩膀向前塌，头顶几乎触地。这是“猫式”。接着腰背拱起，下巴抬，眼睛看肚脐。这是“牛式”。她动作不快，但每一下都牵动整件舞衣的布料，纱裙随着呼吸起伏抖动。
景明看得入神：“姐，你在跳舞？”
“不是舞，是活筋。”
她教他照做。景明笨拙地趴下，肚子卡在膝盖上，怎么也拱不起来。她扶住他的背，一节节带他动。舞衣在两人之间来回拉扯，阳光猛一晃，那些小虫纷纷掉落，摔在窗台干裂的陶盆里，再不动了。
她正要收衣，忽然听见“嗤啦”一声——夹层裂了。
布料内侧，藏着一块巴掌大的旧布，泛黄，边缘焦黑，上面八个字，用血写成：血不净，舞不成。
她手指一顿。
景明踢翻了炭笔盒，几根笔滚出来，在血书旁划出几道波浪线。她盯着那线条，忽然想起昨夜箫声划水的节奏，一圈，两圈，三圈——竟与这波纹走向一致。
她没说话，只把血书折好，塞进抽屉最底层。
舞衣不能就这么穿了。她坐在小凳上，拿起剪刀，从袖根剪起。宽大的水袖应声而落，露出她瘦削的肩头。她把剩下的布剪成贴身背心，肩带绕颈，后背留空，只用银铃串成细链，交叉系住。
景明睁大眼：“这……还能叫舞衣？”
“能跳就行。”
她又将裁下的纱料叠成三层，缝成短裙，裙摆不过膝，走动时轻盈不绊脚。腰间没有腰带，她取出玉律尺，缠在腰上一圈，打了个结，既固定裙身，又显眼。
景明忽然伸手，蘸了炭笔灰，在裙摆画了个小人。那人双臂张开，一脚前一脚后，姿态竟与《林氏舞谱》里“惊鸿起手”一模一样。
她看了眼，没多问，只把裙摆翻过来，用针线压住边缘。
刚缝完最后一针，院外传来脚步声，沈清荷提着食盒跨进门槛，一进门就嚷：“我娘今早蒸了桂花糕，我偷了三块——哎你这是什么？”
她盯着知夏身上的新衣，眼睛瞪圆。
“改了改。”知夏站起身，做了个深蹲，又接一个旋臂，纱裙旋开，像一朵突然绽放的莲。
沈清荷倒吸一口气：“你疯了？这衣裳……这衣裳连肩都露了！”
“跳舞时，肩要松。”她又做了个跳跃，落地轻巧，没有半点拖沓，“旧衣太重，转三圈就喘。”
沈清荷绕着她转了一圈，忽然伸手：“给我试试！”
“你？”
“怎么？我不配？”
知夏笑了一声，把背心递过去。沈清荷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衫，套上背心。肩带太短，勒得她呼哧喘气，但她不管，又抢过短裙往腰上系。
“你这尺子还缠腰上？”她指着玉律尺，“当腰带？”
“信物，不离身。”
沈清荷哼了声，学她做深蹲。她体丰，动作一起，肩上的肉跟着抖，肚子晃，腿根摩擦出沙沙声。她脸一红，想停。
“别停。”知夏按住她肩膀，“抖是动，动就是节奏。”
她带着沈清荷做“抖肩甩脂”——双肩快速上下起伏，手臂随动，像打鼓。沈清荷一开始僵硬，后来慢慢找到感觉，越抖越欢，笑出声来：“我这身肉，跳起来像不像波浪鼓？”
“像。”
“那你起个名！”
知夏看着她肥肉随节奏律动，忽然想起前世的健身操表演赛。她眼睛一亮：“就叫‘鼓动舞’。”
“鼓动舞？”沈清荷拍手，“好！比那些扭扭捏捏的胡旋舞痛快多了！”
她越跳越起劲，忽然一个转身，脚下一滑，整个人往前扑。知夏眼疾手快，一把拽住她手腕，两人踉跄几步，撞在墙边。
“哎哟我的腰！”沈清荷揉着屁股，却还在笑，“这衣裳真利索，摔都摔得痛快。”
知夏也笑了。她低头看自己手，刚才拉人时，玉律尺边缘刮破了指尖，一滴血渗出来，正好滴在裙摆。她没在意，只用袖子擦了擦。
阳光照在那滴血上，忽然泛出极淡的纹路，像被火燎过的丝线，一闪即逝。
景明蹲在旁边，忽然抬头：“姐，你裙子上有字。”
她低头，裙面干干净净，什么也没有。
“你眼花。”她拍拍弟弟的头。
沈清荷喘匀了气，忽然正色：“知夏，我要在府里办个舞班。”
“舞班？”
“对！教丫头们跳你的‘鼓动舞’。我出钱，你教舞，赚的银子咱们分。”
“你爹会答应？”
“他管不着。”沈清荷扬头，“我是沈家独女，银子我说了算。”
知夏没立刻应。她看着沈清荷身上那件改过的舞衣，肩带勒出红痕，裙摆沾了灰，可她站得笔首，眼里有光。
她点点头：“行，但得从基本功开始。”
“什么功？”
“拉伸、深蹲、马步。”她示范了一个站桩，“一天一个时辰，不能偷懒。”
沈清荷苦了脸：“这么苦？”
“苦，但能跳得久。”
“那……先试三天。”她咬牙，“三天后我要能跳完十套动作，就算我入了门。”
知夏笑了：“成交。”
两人正说着，院外竹影一动，一片叶子飘落，打着旋儿，正好落在窗台上。叶脉清晰，墨痕勾出一个“云”字轮廓，像是有人用笔尖轻轻描过。
屋内无人察觉。
沈清荷忽然拉知夏：“来，再跳一遍刚才那套！”
她站定，深吸一口气，双肩抖动，手臂甩开，肥肉随节奏起伏，竟真有了韵律。知夏跟上，两人一高一矮，在院子里来回走位，深蹲、旋臂、跳跃、转身。
纱裙翻飞，银铃作响。
景明坐在门槛上，用炭笔在墙上画下两个小人，一个瘦，一个胖，手拉着手，正在跳舞。
知夏跳到第三遍，忽然觉得腰间一热。
她低头，玉律尺贴着皮肤，竟微微发烫。
她没停动作，只把尺子往里按了按，继续带着沈清荷练。
阳光照满小院，蝉鸣在树梢响起。
沈清荷喘着气，突然喊：“知夏！”
“嗯？”
“你说，跳舞能不能让人不生病？”
“能。”
“那能不能让人不被人看不起？”
知夏顿了半拍，接着下一个深蹲。
“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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