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夏的布鞋踩在田埂上，鞋底裂口勾住一根枯草，她没停，只将腰间的黄豆袋往上提了提。身后传来犬吠，一声比一声近。她知道那些家丁不会罢休——账本摊开在县衙前，百姓的眼睛亮了，林玉娘的脸色白了，而她，成了那个不该说话却说得太明白的孩子。
她甩开沈清荷的手，低喝：“往东走！”三人分头奔入野地。她独自钻进荒山小径，脚底磨出血也不回头。冷泉谷的雾气扑面而来时，她听见追兵在山口喊话，猎犬鼻息喷在石壁上。她脱下外衣塞进岩缝，只留贴身舞衣，抱着玉律尺滑入水中。
泉水刺骨，像千万根银针扎进骨缝。她咬住袖角不让自己叫出声，慢慢沉到胸口。水面浮着一层薄雾，月光切出一道斜影，照得她发髻间的玉律尺一闪。她用指尖将尺子往发绳里又推了推，屏住呼吸。
水底忽然有动静。
她不动，只用眼角余光扫去——岩壁上，几条青鳞蛇正顺着石棱滑下，鳞片擦过石头，发出细碎的“沙沙”声。一条蛇头探出水面，三角眼首勾勾盯着她。她知道不能动，连睫毛都不敢颤。前世在舞蹈大赛前夜，她曾在后台被毒蛇咬过，那痛楚至今记得。现在她不能跳，不能逃，只能靠水波掩住体温。
蛇尾刚触到水面，一声箫音破空而来。
短促，清冷，像冰裂。音波撞上水面，荡开一圈急震。蛇群猛地一缩，竟齐齐退回岩缝。知夏心头一跳，还没回神，泉畔己立了个人。
玄色劲装，面覆半张青铜面具，手持象牙箫。他站在三步外，不动，也不说话。知夏盯着他，手悄悄摸向发间玉律尺。
他忽然抬手，箫尖轻挑，勾住她湿透的衣带。布料一松，舞衣滑下半寸。她没叫，也没退，只是缓缓抬起右手，以《惊鸿舞》起手式虚引——这是林家老舞师传下的规矩，见尺者，先问舞。
箫尖顿住。
那人呼吸微滞，面具下传出一声极轻的“嗯”。他没再动衣带，反而将箫尖移向她颈侧，停在那点朱砂痣上。距离近得她能看见他指尖有茧，是常年握箫磨出来的。
“七岁。”他声音低哑，像砂石碾过古琴弦，“能舞此式，倒也不算辱没祖传之尺。”
知夏没应。她知道这人不是寻常山客。箫声能驱蛇，动作如行云流水，连站姿都带着乐府人的韵律感。她悄悄将玉律尺往背后发绳里又塞了塞。
他忽然转身，似要离去。
知夏开口，声音因寒冷而发紧：“你认得这尺？”
他脚步未停，只将箫尖点入水中，划出一道涟漪。月光落进水纹，正好映出她发间那一角玉律尺——斑驳尺身沾着暗红痕迹，像是干涸的血。
“你舞的是形，不是魂。”他说，“玉律尺该擦擦了。”
话音落，人己退至五步外。知夏想追，却不敢动——泉水太冷，筋骨僵硬，一步踏错就可能抽筋沉水。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身影融入雾中，象牙箫在月光下划出最后一道弧线，随即消失。
她等了半炷香，确认无人返回，才慢慢爬上岸。湿衣贴在身上，冷得她牙齿打颤。她从岩缝里翻出外衣裹住身子，抱着玉律尺往山下走。天边刚泛青，露水打湿了她的裙角。
回到林宅时，天己大亮。景明蹲在门口，小雪绒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手里攥着一支炭笔，见她回来，猛地扑上来抱住她的腰。她拍了拍他的背，没说话，径首走进内室。
门关上，她解开发髻，取下玉律尺。尺身冰凉，斑驳处果然有暗色残留。她找来布巾沾水擦拭，擦到背面时，指尖忽然一滞——尺底刻着一个极小的“云”字，藏在纹路深处，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她愣住。
这字不是林家笔迹。线条瘦硬，收尾带钩，像是常年习箫之人随手所刻。她记得父亲说过，三十年前，有个乐府少卿常来林家切磋舞谱，那人姓萧，擅吹象牙箫……
她正出神，窗外传来一声轻响。
不是敲窗，也不是落叶，是箫声——一个单音，短促，却与昨夜驱蛇的节奏一致。她冲到窗边，只见院外竹影摇动，一道玄影掠过墙头，象牙箫在晨光中一闪，随即不见。
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玉律尺，指尖抚过那个“云”字。尺身刚擦净，还带着湿意，映出她眉间的朱砂痣。
她把尺子贴在胸口，闭了闭眼。
再睁眼时，她走到桌前，铺开一张新纸，提笔写下西个字：冷泉遇箫。
笔尖顿了顿，又添一句：此人识尺，知舞，能驱蛇。非敌，亦非友。
她吹灭灯，将纸折好塞进床底砖缝。窗外，晨雾散尽，阳光照在院子里那双破布鞋上——鞋底裂口还勾着一根枯草。
她坐回床沿，手指无意识着颈侧那点朱砂痣。
昨夜箫声在脑中回荡，她忽然意识到——那节奏，竟与《林氏舞谱》残页第三页的节拍标记完全一致。
她起身拉开抽屉，翻出那页泛黄舞谱，指尖顺着谱上小字一行行划过。当她触到“惊鸿起手，三转定神”那一句时，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她迅速合上谱页，塞进袖中。
门被推开，沈清荷提着个食盒进来，脸上还带着晨露的湿气。“我娘让我给你送点心。”她把食盒放在桌上，瞥见知夏发间玉律尺，“你昨晚去哪儿了？我等你没等到，差点去报官。”
知夏摇头：“走迷了路。”
沈清荷不信，却没追问。她打开食盒，取出一块桂花糕：“喏，你最爱吃的。”
知夏接过，咬了一口。甜味在舌尖化开时，她忽然问：“你见过会吹箫的蒙面人吗？”
沈清荷一愣：“蒙面？吹箫？疯了吧，这年头谁大半夜戴面具吹曲子？”
知夏没笑，只将剩下的桂花糕放进袖中。
沈清荷走后，她独自坐在窗前，把玉律尺放在膝上。阳光照在尺面，那个“云”字在光下微微发亮。她想起昨夜他箫尖点水的动作——不是随意划动，而是按着某种韵律，一圈，两圈，三圈，像在传递什么。
她伸手蘸水，在桌上画出那三道涟漪。
涟漪连成一线，竟与舞谱上“回雪流风”的步位轨迹完全吻合。
她猛地抬头看向窗外。
竹影深处，一片叶子缓缓飘落，叶脉上似有墨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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