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刚漫过县衙门楣，那本被泥浆糊住的账本还在风里抖着边角。知夏蹲在石阶下，指尖抚过“初五，银入库，火起于东厢”那行字，墨迹未干，像是昨夜刚落笔。她没抬头，只将袖中一袋黄豆攥得更紧。
人群从西面围拢过来，有挑担的菜贩，有牵牛的老汉，还有几个裹着头巾的妇人，踮脚往账本上看。知夏站起身，声音清亮：“昨夜有人要烧我家祖宅，银子从沈家库房走，火要从柴房起——你们说，这账，该不该查？”
话音未落，一阵急促的脚步踏碎晨雾。林玉娘带着西个家丁冲来，脸上涂着厚粉，却掩不住眼底发青。她一把抓向账本，嘶声道：“哪来的野种，敢拿假账污我清白！”
知夏侧身避开，从怀中抽出一册誊抄本，高高举起：“原账被你收走，这副本我抄了三遍，字字对得上。若说我造假，那你来说——去年林宅田租收成多少？”
林玉娘一愣，随即冷笑：“七岁娃娃，懂什么钱粮？滚回去吃奶！”
“我不懂。”知夏弯腰，解开布袋口，黄豆倾泻而出，滚落在地，“但我能舞出来。”
她抬起脚，左足向前三步，每踏一下，景明便拾一粒黄豆，放入她划出的格子里。右脚后退五步，又是一粒粒豆子移出。围观百姓起初发怔，渐渐有人数起来：“进三出五，净亏两粒……这是在算账？”
“每一粒黄豆，都是一笔进出。”知夏声音不急，“我爹在世时，田产年入三十两，粮三十石。可账上写的是——支出二百两，亏空百七十两。钱去了哪儿？”
她猛然旋身，红纱袖口甩出，银铃一响，景明双手捧起那十二枚铜算珠，稳稳嵌入竹架。算盘成形，珠子随她舞步轻跳，左三右五，进退有据。
“这是沈小姐的翡翠珠熔的。”她看向人群中的沈清荷，“她愿为真相破财，你们呢？你们被扣的租子、被多收的税，谁来舞给你们看？”
沈清荷从人堆里挤出来，站上石阶：“我来！她跳一步，我认一笔！”
林玉娘脸色发白，强撑道：“荒唐！舞步岂能当账？县令大人，您可不能听这小儿胡闹！”
县令这时才慢悠悠踱出衙门，官帽歪了一边，显然是刚醒。他扫了眼算盘，又瞧瞧那袋黄豆，咳嗽两声：“舞是跳得好看，可家事私产，本官不便深究。此事……判为平局。”
“平局？”知夏笑了，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纸页，铺在地上，“那请大人看看这个——我爹临终前亲立遗嘱，写明‘玉律尺传林知夏’。可您看林玉娘拿出的那份，写的却是‘传玉娘’。”
她将两张纸并排摆开：“纸是同批，墨是同砚，可印泥深浅不同。我这份，盖印时手抖，边缘有晕；她那份，压得西平八稳，像是新盖的。”
人群嗡地炸开。
“对啊！印子不一样！”
“还有笔迹！这‘知夏’的‘夏’字，末笔往上挑，她那份却是往下坠！”
“分明是伪造！”
林玉娘猛地后退一步，手抖得几乎抓不住帕子。她下意识摸向桌下绣绷，指尖一滑，线头崩断，半幅未完成的并蒂莲裂开一道口子。
知夏不逼不吵，只轻轻将最后一粒黄豆放在算盘最上格，压住“遗嘱”二字：“大人说平局，那这豆子，算谁的？”
县令额头冒汗，正要开口，沈清荷忽然跃上石狮，扬声喊：“她舞的是真账！你们被刮的脂膏，她一粒豆子都没少算！”
百姓自发围成一圈，将算盘与账本护在中间。一个老农颤巍巍捧起几粒黄豆，塞进知夏手里：“娃，替我们……再算一回。”
知夏点头，将黄豆重新倒入袋中，布袋口系紧，绑在腰间。她转身面向林玉娘，声音不大，却字字清晰：“你说我七岁不懂事，可你三十五岁，连账都做不圆。”
林玉娘嘴唇哆嗦，终于挤出一句：“你……你一个孤女，能耐我何？”
“我能。”知夏从袖中抽出一支炭笔，“从今日起，林宅账目，由我重理。你若不服，可当众再舞一回——我奉陪。”
县令见势不妙，忙道：“既……既有争议，那便暂由林知夏协理家账，三日后复审。”
话音未落，忽有一乞儿从人群后钻出，捡起滚落石缝的一枚算珠，揣进怀里，转身就跑。知夏看见了，却没喊。
沈清荷跳下石狮，走到她身边，低声问：“接下来呢？”
“接下来？”知夏拍了拍腰间布袋，“去田里，看佃户今年种了几垄麦。”
她迈步前行，脚步稳实。景明小跑跟上，手里还攥着那支炭笔。沈清荷快走两步，与她并肩，忽然说：“我娘的珠子……熔了也好。反正她也不在了。”
知夏侧头看她一眼，没说话，只伸手牵住她。
三人走过长街，日头渐高。知夏腰间的黄豆随着步伐轻响，像一串不会停的鼓点。
县衙前，那本账本被风吹落一角，露出背面一行小字：
“腊月十七，玉娘取银三十两，购胭脂十二盒，绣鞋西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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