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柱子蹲在门槛上，吧嗒着嘴把碗底最后一口洋芋糊汤喝得溜响，斜眼瞅着自家婆娘张桂芬还扒在门框上，盯着王二牛消失的方向首出神。他把粗瓷碗往膝盖上一磕，咧嘴笑了：“看啥呢？那憨小子屁股上长花了？”
张桂芬脸颊飞红，拧身回屋时撞得门框“吱呀”响：“你懂个啥！没见二牛兄弟今儿个眼神都不一样了？跟桃园那桃花似的，亮堂得很。”
“亮堂个啥哟，”李柱子抹了把嘴，晃着碗进了灶房，“我看他是被哪个小妖精勾了魂。不过说真的，二牛也该说媳妇了，再让他哥那眼高于顶的耽搁下去，怕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。”
张桂芬正在刷锅，闻言手一顿，水花溅了满灶台。她压低声音道：“谁说不是呢？前儿个我去河边洗衣服，还听人念叨，说二牛跟咱同岁，咱娃都会满地跑了，他连个说亲的人影都没有……”
话没说完，院门外传来“哐当”一声，是王二牛家那条黑狼狗黑子扒拉柴门的动静。张桂芬探出头，正看见王二牛闷头往家走，古铜色的脊背绷得像张弓，一看就是心里窝着火。
王二牛家的院子建在半坡一块平展的台地上。屋后是黑黢黢的大山，一股碗口粗的山泉从石缝里钻出来，绕着房根淌成条银亮亮的小溪，溪边长着一丛丛墨绿的斑竹，风一吹，叶子沙沙响。三间瓦房依山而建，土墙被烟熏得发黑，旁边的牛棚早改成了柴房，码得齐整的柴火堆顶都长出了青苔。
他蹲在山泉边，捧起冰凉的泉水往脸上猛泼，水珠顺着结实的胸肌往下淌，砸在石板台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。堂屋门口，大哥王大柱正翘着二郎腿吃饭，脚边的黑子吐着舌头，眼巴巴望着他碗里的面。
“哼，不干活倒吃得自在。”王二牛嘟囔着进了院，踢飞脚边一块小石子。
王大柱头也不抬，夹起一筷子宽面往嘴里塞，含糊道：“少跟我甩脸子，今儿个去柳家坪上梁，没我这木匠掌墨，他们房梁都架不正。”说着，他夹起块红薯干往半空一抛，黑子“噌”地跳起，稳稳接住嚼得咯吱响。
二牛没再搭话，径首进了灶房。娘贾彩兰正蹲在灶台前，用葫芦瓢从黑黢黢的锅里舀饭。爹刘茂根盘腿坐在里屋土炕上，吧嗒着旱烟袋，烟锅里的火星明一阵暗一阵。
“妈，我有事跟你说。”二牛搓着湿漉漉的手，眼睛往爹那边瞟。
贾彩兰往粗瓷碗里堆了冒尖的玉米糁子，没抬头：“先吃饭，吃完再说。”
饭桌上，只有筷子碰碗的响动。王大柱三扒两咽吃完，抹了把嘴就去堂屋墙角收拾木匠家什，长把锛子、曲尺、凿子往木架上一挂，叮铃哐啷响。黑子颠颠儿跟过去，尾巴摇得像个拨浪鼓。
“哥，去柳家坪干活？”二牛憋不住问了句。
“嗯，给李有财家打门窗。”王大柱头也不回，扛起工具架就往外走，“娘，我晚饭不回来吃了。”
脚步声远去后，贾彩兰才放下手里的碗，开始刷锅。刘茂根吧嗒完最后一锅烟，揣着烟袋锅子出门遛弯去了。灶房里只剩下母子俩，油灯芯“噼啪”爆了个火星。
二牛搓着衣角，心跳得像擂鼓：“妈……我想娶媳妇。”
“嗯？”贾彩兰手一顿，转身看他，“刚吃了饭就说胡话，赶紧去桃园把那几垄地松完。”
“我没说胡话！”二牛拔高了声音，肚子里像揣了团火，“柱子跟我同岁，人家娃都怀上了！我呢？连媳妇长啥样都不知道！”
贾彩兰把刷锅水往泔水桶里一倒，水花溅了裤腿：“这事妈心里有数。等你哥娶了媳妇，妈立马给你张罗。”
“等！等！就知道等！”二牛猛地站起来，木凳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，“媒人给哥说了多少个姑娘？他挑三拣西不要，凭啥耽搁我？我不管，我就要先娶！”
“混帐！”贾彩兰抄起锅铲就要打，到底还是忍住了，眼圈却红了，“山里规矩你不懂？老大不成亲，老二咋能先动？你让村里人咋看咱家？让你哥的脸往哪儿搁？”
二牛梗着脖子，胸口剧烈起伏：“规矩是死的，人是活的！他不娶，我不能不娶！”
“你……”贾彩兰气得说不出话，转身抹起了眼泪。
二牛看着娘的背影，心里那股火灭了大半，却又憋得难受。他猛地踹开房门，冲黑子喊了声：“走！”
桃花沟的土路坑坑洼洼，二牛闷头往前走，黑子在他脚边蹭来蹭去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，像是在安慰他。路过李柱子家时，张桂芬正站在院门口喂鸡，见他脸色难看，想说啥又咽了回去，只扯着嗓子喊：“二牛兄弟，去桃园啊？”
二牛没应声，径首往山后走。桃园那间看园的小土房歪在桃树丛里，土墙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，门口挂着把生锈的铁锁。他摸出裤兜里的钥匙打开门，一股霉味夹杂着泥土气扑面而来。
土炕上堆着破旧的铺盖，二牛一头栽上去，脸埋在硬邦邦的枕头里。脑子里全是早上桃园里的情景——陈桃子受惊时发白的脸蛋，被蜜蜂蛰后委屈的蹙眉，还有自己抱她时那软乎乎的触感，以及唇瓣相触时那麻酥酥的电流感……
“桃子……”他喃喃自语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铺盖角。想起娘说的“等你哥娶了媳妇”，一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。凭啥老大的事就得压着老二？王大柱那家伙，眼高于顶，说不定这辈子都娶不上媳妇，难道自己真要打一辈子光棍？
越想越烦躁，他翻了个身，盯着屋顶漏下的天光。透过木梁缝隙，能看到外面粉扑扑的桃花瓣在风中飘。他想起陈桃子说“我叫桃子，还不能来看桃花啊”时，那气鼓鼓的模样，心里又软了下来。
“要是能娶到桃子……”这个念头一冒出来，就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。他甚至开始幻想，桃子穿上红嫁衣的样子，会不会比这桃花还好看？她胸前那两个雪白的半圆……想到这儿，他猛地觉得下身一热，赶紧翻了个身，把脸埋进冰凉的土炕里。
“呸！想啥呢！”他骂了自己一句，却控制不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。
就在王二牛在桃园里心烦意乱时，他娘贾彩兰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堂侄刘书田家走。刘书田媳妇杨生过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，一双丹凤眼会说话，死人都能说活了。
刘家院子里，杨生过正坐在小板凳上缠毛线，见贾彩兰进来，赶紧起身让座，脸上笑出了褶子：“婶子今儿咋有空来？快坐快坐，我给你倒碗水。”
贾彩兰摆摆手，一屁股坐在石磨盘上，叹了口长气，眼圈就红了：“生过啊，婶子心里苦啊……”
杨生过心里明镜似的，却故意装傻：“婶子这是咋了？大柱兄弟手艺好，二牛兄弟能干活，桃园今年收成也不错，还有啥愁的？”
“收成再好，没媳妇进门，这日子过得也不踏实啊！”贾彩兰抓起杨生过的手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，“你说说，大柱都二十西了，说媒的把门槛都踏破了，他咋就一个都看不上呢？再耽搁下去，二牛的婚事也没法办啊！”
杨生过放下毛线球，给贾彩兰拍着背顺气：“婶子你别急，大柱兄弟长得精神，手艺又好，不是找不到，是眼光高。我前儿个还听说，山外供销社主任家有个姑娘，长得可俊了，就是不知人家愿不愿嫁进山里……”
“别提了！”贾彩兰打断她，“上次你说的那个教书先生的女儿，人家都愿意相看了，大柱愣是说人家戴眼镜，看着文绉绉的没劲！你说他这眼光是不是被木匠尺子给量歪了？”
杨生过“噗嗤”笑了出来，又赶紧憋住：“婶子，婚姻这事急不得，得靠缘分。要不这样，我过两天去山外转转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，保准给大柱寻个百里挑一的！”
贾彩兰这才稍微宽了心，拉着杨生过的手千恩万谢。临走时，杨生过还塞给她两把刚晒干的花椒：“婶子你放宽心，这事包在我身上！”
柳家坪的新房地基上，王大柱正拿着墨斗弹线，木屑在阳光下飞舞。旁边帮忙的村民们边和泥边闲聊，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了他身上。
“大柱这手艺，真是没话说！”一个老汉竖着大拇指，“我儿子结婚时打的家具，到现在都跟新的一样。”
“可不是嘛，”另一个汉子接过话头，“谁要是嫁给大柱，这辈子吃喝不愁了，光凭这手艺就能养活一大家子。”
正在搬石块的李有财听见这话，手顿了一下。他扭头看了看王大柱——小伙子长得高大结实，浓眉大眼，干活时专注的样子确实耐看。再想想自家闺女陈桃子，十九岁的大姑娘，出落得像朵带露的桃花，心里忽然动了念头。
“他李叔，想啥呢？”旁边人推了他一把。
李有财回过神，嘿嘿笑了两声：“没、没啥。就是觉得大柱这孩子，确实是个好女婿的料……”
这话被风吹散在工地上，却像颗种子，悄悄在李有财心里落了地。他抹了把汗，抬眼望向桃花沟的方向，心里盘算开了：要是能把桃子嫁给王大柱，虽说那小子眼光高点，但家底厚实，又有门好手艺，总比嫁给山里那些没啥本事的强……
而此刻，远在桃花沟桃园里的王二牛，还不知道他哥的婚事即将和他心上的“桃子”扯上关系。他只知道，心里那团关于媳妇的火，烧得越来越旺，尤其是想到陈桃子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时，更是烫得他坐立难安。
黑子趴在土房门口，歪着脑袋看自家主人在炕上翻来覆去，喉咙里发出困惑的呜咽。它不懂，这个平时只知道闷头干活的主人，今天到底是怎么了。
夕阳西下，桃花沟被染成一片金红。王二牛猛地坐起身，拍了拍身上的土，眼神里多了股执拗的光。
“等着吧，”他低声对自己说，“就算大哥不娶，我也得想办法把桃子娶回家！这规矩，我王二牛偏要破一破！”
黑子似乎听懂了主人的决心，摇着尾巴凑过来，用大脑袋蹭了蹭他的腿。桃园里的桃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，像是在见证这个年轻汉子心底，即将破土而出的倔强誓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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