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夏的桃园褪去了春日的艳红，枝桠间挂满了青核桃大小的毛桃，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。王二牛蹲在桃树丛中，手里的剪刀"咔嚓"剪下多余的桃崽，果肉破裂的青涩气息混着泥土腥气弥漫开来。黑子刚追野兔未果，耷拉着舌头蹲在他脚边，时不时用脑袋蹭他的裤腿，像是在讨要安慰。
"二狗！"
脆生生的呼喊穿透桃林，二牛握着剪刀的手猛地一顿。他知道是枣花，这几日村里流言飞窜，说柳家坪的桃子姑娘放着老大不嫁，偏要缠着他这个老二，他躲了枣花好几日，终究还是没躲开。
枣花提着个竹篮从桃树间隙钻出来，篮底垫着新摘的野草莓，通红的果子上还沾着露水。她身上那件碎花衬衫洗得发白，却衬得脸蛋越发，只是眉尖紧蹙，往日里亮晶晶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汽。
"你还知道我来了？"枣花把篮子往地上一放，草莓滚出几颗，"我还以为你眼里只有桃园和......某些人呢。"
二牛没回头，故意把剪刀挥得更响："忙着呢，没空招呼你。"
"忙着躲我吧？"枣花上前一步，裙角扫落几片桃叶，"王二牛，你是不是觉得我枣花就那么好欺负？"
二牛的心猛地一沉。他知道枣花为何生气，村里的碎嘴婆娘早把桃子找杨生过说亲的事编成了酸曲，说他"吃着碗里看着锅里"，说枣花"热脸贴了冷屁股"。他站起身，背对着枣花，喉咙发紧："村里的话你也信？"
"我不信？"枣花绕到他面前，仰着脖子看他，眼泪终于掉了下来，"那你告诉我，桃子去找杨生过嫂子，说要嫁给你，是不是真的？"
二牛看着枣花泛红的眼眶，想起她总是变着法给他送吃的，想起她在柱子婚礼上替小翠解围时的勇敢，心里像被麻绳勒住，又酸又疼。可一想到桃子在河边说"我们私奔吧"的决绝，他又把心一横："是又怎样？"
"怎样？"枣花的声音陡然拔高，"王二牛，你忘了桃园里是谁给你送窝头？忘了柱子家是谁帮你挡那些耍媳妇的流氓？你现在告诉我'是又怎样'？"
黑子似乎感受到主人的为难，低声呜咽着蹭枣花的腿，却被她一把推开。
"我没忘。"二牛的声音沙哑，"枣花，我欠你的，以后会还......"
"还？"枣花打断他，笑得眼泪首流，"你拿什么还？拿你心里那个柳家坪的桃子吗？王二牛，你看着我！你看着我的眼睛说，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，把我放在心上过？"
二牛被迫对上她的眼睛。那双眼睛曾是他失意时的微光，此刻却盛满了破碎的星光。他想起有次砍材砸伤了手，是枣花跑了三里路送来草药；想起他和大哥打架后躲在桃园，是枣花偷偷给他塞了热乎的烤红薯......可这些记忆，在桃子含泪的脸庞面前，突然变得模糊。
"我......"二牛张了张嘴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就在这时，桃园外传来一阵喧哗，夹杂着李有财的叫骂声："王二牛！你个不要脸的憨货！敢勾引我家桃子，看我不打断你的腿！"
二牛和枣花同时回头，只见李有财提着扁担冲进桃园，身后跟着喘粗气的朱改霞和抹眼泪的桃子。王大柱黑着脸跟在最后，手里还攥着木匠用的墨斗。
"爸！你干啥！"桃子尖叫着想去拉李有财，却被他一把甩开。
"干啥？"李有财的扁担"啪"地砸在桃树根上，震落一地毛桃，"我打死这个撬墙角的！桃子是大柱的媳妇，轮得到你染指？"
王大柱上前一步，墨斗线"嗖"地弹出，指着二牛："二牛，我再问你最后一次，你到底要不要脸？"
二牛看着大哥冰冷的眼神，看着李有财愤怒的脸，又看看旁边脸色惨白的枣花，突然觉得无比疲惫。他想起桃子说"我不能因为自己让大家难过"，想起枣花问"你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"，一股无力感席卷而来。
"够了！"二牛突然喊道，"桃子是大哥的媳妇，我王二牛以后绝不插手！"
"二牛！"桃子和枣花同时惊呼。
二牛没看她们，转身就走，黑子紧紧跟在他身后。他听见桃子的哭声，听见枣花的抽气声，听见李有财的骂声，却一步也没有回头。桃树的枝叶在他头顶交错，投下斑驳的阴影，像极了他此刻混乱的心绪。
那天之后，王二牛把自己关在桃园的土房里，整整三天没出门。黑子守在门口，连最爱吃的肉骨头都没胃口。他看着墙上用炭笔勾勒的桃子轮廓，又想起枣花含泪的眼睛，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。
第西天傍晚，枣花来了。她没提之前的事，只是默默放下一篮煮鸡蛋和新蒸的白面馒头。"我娘说你几天没吃饭了，让我给你送点。"她的声音很轻，眼眶还是红的。
二牛没说话，拿起一个鸡蛋剥着，蛋壳碎了一地。
"二牛哥，"枣花突然开口，"其实......其实桃子姐嫁给大哥，也挺好的。"
二牛剥鸡蛋的手停了。
"真的，"枣花勉强笑了笑，"大哥有手艺，能挣钱，桃子姐跟着他不会受苦。你也别太难过了......"
二牛猛地抬头，看见枣花眼里的勉强和委屈，心里一痛："枣花，对不起......"
"别说对不起，"枣花打断他，把一个布包塞给他，"这个给你。"
二牛打开布包，里面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，还有一封信。信封上没有字，拆开一看，是桃子的笔迹：
"二狗哥：
当你看到这封信时，我应该己经是大狗的媳妇了。那天在桃园，我说要私奔，是我太傻了。我爹不会同意，你娘也不会同意，村里人更会戳我们的脊梁骨。
其实第一次在桃园被黑子吓到，你抱着我做人工呼吸时，我就知道自己完了。可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和大哥反目，不能让你被村里人笑话。大狗哥人不坏，只是......只是我的心己经给了你。
以后别再来柳家坪了，也别再想我。桃园的桃子熟了，替我尝一个，要挑最甜的。
忘了我吧，桃子"
二牛捏着信纸，指节泛白。原来那天她跑开后，写了这封信，却托枣花送来。他看着枣花，突然明白，这个傻姑娘什么都知道，却还是帮桃子送来了信。
"枣花，你......"
"我知道你心里难受，"枣花低下头，"桃子姐让我告诉你，她不怪你。其实......其实我也不怪你。"
二牛看着枣花单薄的肩膀，突然想起她说"就算没有桃子，不还有我"的倔强，想起她此刻强忍泪水的模样，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。他伸出手，想抱抱她，却又在中途停住。
就在这时，桃园外传来鞭炮声，噼里啪啦的响声刺破了黄昏的宁静。黑子猛地站起来，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吠。
"是......是大狗哥家在放鞭炮。"枣花的声音带着颤抖，"听说是......是定了婚期，就在下月初六。"
二牛握着信纸的手猛地收紧，纸张发出刺耳的撕裂声。他看着西方的天空，晚霞像血一样染红了山峦，心里那个名为"桃子"的位置，突然空了。
枣花看着他落寞的背影，默默转身离开。走到桃园门口时，她回头望了一眼，只见二牛蹲在地上，背对着她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。
夜风穿过桃林，带来了远处的喧闹和近处的呜咽。黑子趴在二牛脚边，舔着他的手背，那里还留着桃子信纸上的余温。而属于桃花沟的故事，即将在一场盛大的婚礼中，翻开最沉重的一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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