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复治疗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，空气里消毒水混着汗味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——那是人咬牙太狠渗出的血腥气。
“吸气——呼——用力！”
孙主任的声音像冰冷的尺子，丈量着苏雪每一次挣扎的幅度。她整个人被固定在倾斜的站立床上，腰部以下捆着厚重的支撑带，双腿悬空，脚尖离地面只有几厘米，却如同隔着天堑。
汗水浸透了她的病号服，紧紧贴在背上。
每一次“站立”，都不是靠她自己的肌肉，而是靠机器强大的拉力硬生生把她从轮椅上“拔”起来。
腰椎骨折处传来沉闷的钝痛，像有把生锈的锯子在骨头缝里来回拉扯。
更可怕的是下肢那种被亿万根钢针同时穿刺的尖锐刺痛，电流刺激的余韵还在神经末梢疯狂跳动。
“呃…啊！”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她齿缝里挤出来。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，脸色惨白得像刷了层墙灰。
“坚持！才三十秒！” 孙主任站在控制台前，面无表情地读数。她身边一个年轻点的理疗师小王，有些不忍地别开了眼。
苏雪死死抓住站立床冰冷的金属扶手，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泛着青白色。她能清晰感受到汗水顺着鬓角流进眼睛的刺痛，也能感觉到小腿肌肉在电流的强制驱动下，极其微弱地、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。
“看到了吗？左小腿腓肠肌！”小王惊喜地低呼。
孙主任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捕捉着肌电图上的微小波动：“肌力1+级，微弱收缩。记录。”她的语气没有波澜，但记录的速度快了一丝。
三十秒结束，机器缓缓放平。苏雪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，下来，大口喘着粗气，眼前一阵阵发黑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的肌肉，带来新的酸胀。护工赶紧上前帮她擦汗，递上温水。
“下午加一组核心激活。”孙主任合上记录本，“你的腰椎稳定性太差，不解决这个，站都站不稳，别说跳。”
“好。”苏雪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。
“苏雪姐，你也太拼了…”小王忍不住小声说，“这强度，我看着都疼。”
苏雪扯了扯嘴角，想笑一下，结果只牵动了脸上的肌肉，显得疲惫又倔强：“疼…总比没感觉强。”她目光落在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脚上，那曾经是她在冰上最精准的发力点。
回到病房，疲惫如同潮水将她淹没。药物副作用开始翻腾，胃里一阵阵恶心。她强忍着，拿起床头那个周晓薇送来的U盘。系统扫描的结果像根刺扎在心里。
【系统，反向追踪程序能伪装数据回传吗？】
【可以。宿主需要设定什么信息？】
苏雪眼神冰冷：【就传‘下肢无任何进展，情绪极度低落，反复提及放弃滑冰’。每天定时传一次。】
【设定完成。虚假信息流己建立。】
刚放下U盘，病房门被象征性地敲了两下，随即推开。周晓薇像一阵裹着香气的风刮了进来，今天她穿了件剪裁合体的国家队新款外套，衬得气色极好，与苏雪的苍白病容形成残酷对比。
“雪！我来看你啦！”她声音清脆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，把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水果放在床头柜，“训练刚结束，累死了！俄罗斯那边冰场真不错，就是太冷了。”她自然地坐下，眼神快速扫过苏雪被汗水浸透的鬓角和明显萎靡的状态，笑意更深了些。
“怎么样？今天康复辛苦吗？孙主任没把你练趴下吧？”她拿起一个苹果，熟练地削皮，动作优雅。
“还行。”苏雪靠在枕头上，闭着眼，声音有气无力，“就是…还是没感觉。孙主任说…希望不大。”她故意把话说得断断续续，充满绝望。
周晓薇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，随即更流畅起来，语气带着夸张的安慰：“哎呀，别灰心嘛！慢慢来，总会好的！你可是苏雪啊！”她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，递到苏雪嘴边，“来，吃点水果，补充维生素。”
苏雪微微偏头，避开：“没胃口，恶心。药吃的。”
周晓薇也不勉强，把苹果放下，叹了口气，语气变得有些“推心置腹”：“雪，其实…有时候接受现实也是一种勇气。你看队里，大家都很关心你，但也都挺担心的…李明教练昨天还跟我说，怕你钻牛角尖，把自己身体搞垮了更不值当。”她观察着苏雪的表情，“金牌啊，梦想啊，是很重要，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。以后…做做教练，或者转行政管理，不也挺好？照样为花滑做贡献。”
苏雪眼皮都没抬，心里冷笑。李明？怕她钻牛角尖？是怕她真爬起来吧。
“晓薇，”苏雪的声音依旧虚弱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，“你还记得…我们第一次一起练3A吗？”
周晓薇的笑容淡了点：“那么久的事了…”
“那天风很大，冰场顶棚有缝隙，呼呼响。”苏雪自顾自地说下去，仿佛陷入回忆，“我摔了七次，膝盖都肿了。你也摔得不轻，最后那次，你摔在挡板上，咚的一声，吓死我了…结果你爬起来，抹了把脸，冲我喊‘苏雪！再来！我就不信了！’”
周晓薇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，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水果刀柄。那段记忆并不美好，充满了狼狈和失败。她不喜欢被提起。
“是啊…那时候…傻。”她语气有些生硬。
“不傻。”苏雪终于睁开眼，目光平静地看向周晓薇，深处却像结冰的湖面，“那时候我们都相信，只要不放弃，就一定能跳过去。”她顿了顿，声音轻得像羽毛，却重重砸在周晓薇心上，“我现在，还信。”
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。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。
周晓薇的脸色变了变，那层精心维持的关切假面裂开一丝缝隙，露出底下真实的焦躁和不耐烦。“苏雪，情况不一样了！那时候是累，现在是伤！是…”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冲，猛地收住，挤出一个更勉强的笑，“我是为你好！不想看你再受罪了！”
“我知道。”苏雪重新闭上眼睛，仿佛累极了，“谢谢。”
周晓薇如坐针毡，又假意关心了几句，便匆匆起身：“那你好好休息，队里还有训练，我得走了。水果记得吃啊！”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点凌乱。
门关上。苏雪立刻睁开眼，眼神锐利如刀，哪里还有半分虚弱。她看向床头柜上那盒鲜艳欲滴的水果，伸手拿起一个的车厘子，指尖用力。
深红的汁液瞬间迸溅出来，染红了她的指尖和洁白的床单，像一滴刺目的血。
“为我好？”她低语，声音冰冷，“是怕我回去，戳破你们的好事吧？”
下午的高压氧舱像一个巨大的金属棺材。苏雪躺进去，舱门关闭，气压变化带来强烈的耳膜压迫感。纯氧环境本该加速修复，对她来说却更像一种酷刑。腰椎处的疼痛在高压下被放大，神经末梢的刺痛感也更加清晰，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艰难。
【系统，调出张老给的监控视频关键帧。】她在意识里命令。
眼前浮现出慢放的画面：周晓薇在撞向她之前的那个微妙瞬间。
冰刀的角度…身体重心的偏移…最关键的是，在撞击发生前零点几秒，周晓薇的目光不是看向她预定的滑行路线，而是精准地、提前锁定了自己的位置！那不是意外发生时的惊慌失措，那是猎人锁定猎物时的专注和…冷酷。
【分析撞击轨迹与常规训练路径偏离角度。】
【偏离角度：37.5度。此角度非正常训练切入角，需提前至少3.2秒调整滑速与方向，刻意为之概率：98.7%。】
冰冷的数字像铁锤，砸碎了最后一丝“意外”的幻想。
“呵…”苏雪在狭小的氧舱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，随即被剧烈的咳嗽打断。缺氧和愤怒让她眼前发黑。
两个小时的煎熬结束，舱门打开。护工扶她坐回轮椅时，她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，胃里翻江倒海。
“呕…”她猛地俯身，对着旁边的污物桶剧烈地干呕起来，却只吐出一点酸水。药物的副作用和高压氧的反应叠加，让她难受得几乎虚脱。
护工拍着她的背，一脸担忧：“苏小姐，这样下去不行啊，身体会垮的！”
苏雪用手背狠狠擦掉嘴角的涎水，抬起头，眼眶因为呕吐而泛红，眼神却亮得惊人，带着一种病态的偏执。
“垮不了。”她声音嘶哑，每个字都像从砂砾里磨出来，“没拿到我要的东西之前，谁也弄不垮我。”她看向窗外，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医院建筑镀上一层残酷的金边。
“推我去冰场。”她突然说。
“啊？现在？您这状态…”
“就看看。”苏雪坚持道，“离远点，就看一眼。”
护工拗不过她，推着轮椅穿过长长的走廊。傍晚的冰场人不多，几个年轻队员在做基础滑行训练，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清脆又遥远。
苏雪停在挡板外，隔着玻璃，目光贪婪地追随着冰面上移动的身影。跳跃、旋转、步法…那些曾经刻入骨髓的动作，此刻显得如此遥不可及。一个年轻女孩尝试一个后外点冰三周跳（3T），起跳高度不够，落冰不稳，啪地摔在冰面上，溅起一片冰屑。
女孩揉着屁股站起来，脸上有点懊恼，但更多的是不服输的劲头。
苏雪看着，放在膝盖上的手，无意识地模仿了一个捻转步（Twizzle）的手部动作。很轻微，却无比精准流畅。随即，她像是被自己的动作烫到，猛地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。
冰场清冷的空气隔着玻璃似乎都能渗透进来，带着她魂牵梦萦却又痛彻心扉的气息。
“回去吧。”她声音低哑地说，闭上了眼睛。再睁开时，里面翻涌的痛苦和渴望被强行压了下去，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轮椅调转方向。离开前，她最后看了一眼光洁如镜的冰面，上面映着训练馆顶灯破碎的光影，也映着她自己苍白而模糊的倒影。
“八十六天。”她无声地对自己，也对那冰面说。
这一次，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宣战意味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。时间在流逝，痛苦在叠加，而她的复仇之路，才刚刚在刀尖上，迈出第一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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