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刺眼地跳动着：**58天**。
深秋的寒气透过医院窗户的缝隙钻进来。
康复治疗室里，气氛却比窗外更凝重几分。
空气里消毒水和汗味混着，还多了股紧绷的、近乎窒息的压抑感。
苏雪被固定在改良的首立架里。
和一个月前不同，这次她腰部以下的支撑带换成了更轻薄的弹性束缚，膝盖的金属支架也去掉了，只在脚踝处留有辅助稳定的软质护具。这意味着，她需要靠自身更多的力量来维持站立。
汗水顺着她尖削的下颌线往下淌，砸在冰冷的金属踏板上，发出细微的“啪嗒”声。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，像狂风里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。
腰椎的钝痛和双腿深处传来的、如同千万根针持续穿刺的神经痛，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意志。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像拉动风箱。
“重心…保持…” 孙主任的声音像冰冷的刻度尺，目光紧紧锁着苏雪面前的压力传感屏幕。屏幕上的红蓝光柱代表着左右脚的压力分布，此刻正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船，剧烈地起伏波动着。
“呃…” 苏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的闷哼，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，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。
她调动着腰腹每一寸能感知的肌肉，拼命对抗着身体向左倾斜的趋势。左腿像灌满了铅，沉重麻木，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；右腿则传来一阵阵不受控制的、细微的痉挛，像有微弱电流在皮下游走。
“右腿股西头肌，主动发力！稳住！” 孙主任厉声喝道。
苏雪闭上眼，集中全部意念，想象着冰刀切入冰面，右腿发力蹬冰的感觉！想象！命令！
右大腿的肌肉猛地绷紧、抽搐了一下！传感屏幕上的蓝色光柱（右脚）陡然拔高了一截！但紧接着，因为用力过猛，身体平衡瞬间被打破，整个人剧烈地向右侧歪倒！
“小心！” 小王和护工惊呼着扑上去扶住她。苏雪重重地靠在护工身上，大口喘着粗气，脸色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。右腿的痉挛还在持续，带来钻心的酸胀和疼痛。
“还是不行…” 小王看着数据，声音带着沮丧，“本体感觉缺失太严重了，主动发力无法精确控制，反而破坏平衡…”
孙主任没说话，只是皱着眉，快速记录着。苏父苏母站在角落，苏母死死攥着丈夫的胳膊，指甲掐进了他的外套里，看着女儿一次次徒劳的挣扎和痛苦，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。苏父脸色铁青，镜片后的目光沉痛而复杂。
就在这时，病房的门被“哐当”一声大力推开，撞在墙上又弹回来。所有人都吓了一跳。
周晓薇像一阵裹挟着西伯利亚寒流的风冲了进来。她穿着最新款的加拿大鹅羽绒服，脸上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，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，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一丝…不易察觉的恐慌。她身后跟着脸色同样难看的李明。
“苏雪！” 周晓薇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，几步冲到首立架前，完全无视了旁边的孙主任和苏父苏母，“是不是你？！是不是你干的？！”
苏雪靠在护工身上，喘息未定，抬起汗湿的眼睫，冷冷地看着她：“我干什么了？”
“装什么蒜！” 周晓薇气得浑身发抖，从包里“啪”地甩出一份皱巴巴的文件，“赵教练找我谈话了！就因为你一句屁话！什么冰鞋配置调整有疑问？！害得我被技术组查了个底朝天！训练计划都打乱了！你知不知道世锦赛还有多久？！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？！是不是想毁了我？！”
文件砸在首立架的金属杆上，又滑落到地上。正是苏雪之前发给赵建国的关于冰鞋配置“疑问”的邮件打印件。
李明也走上前，眉头紧锁，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责备和痛心：“苏雪，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。但你不能这样！晓薇现在肩负着为国家队夺牌的重任！你一个无端的猜测，会给她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？影响多坏你知道吗？这是置国家荣誉于不顾！”
好大一顶帽子！
苏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，刚要开口，却被苏雪抬手轻轻制止了。
苏雪的目光从地上那封邮件，缓缓移到周晓薇因愤怒而扭曲的漂亮脸蛋上，再移到李明那张道貌岸然、写满“大局为重”的脸上。她的嘴角，极其缓慢地，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。
“周晓薇，” 苏雪的声音因为脱力而沙哑，却异常清晰，像冰珠砸在玻璃上，“你这么激动干什么？我只是…出于一个前队友的责任心，提醒一下可能存在器械安全隐患。毕竟，” 她顿了顿，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，“我这条命，差点就丢在某个‘安全隐患’上了。你忘了？”
最后三个字，轻飘飘的，却像重锤狠狠砸在周晓薇心上！她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，眼神里那丝恐慌瞬间放大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。
李明脸色也变了，厉声道：“苏雪！过去的事是意外！你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，扰乱军心！”
“意外？” 苏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低低地笑了起来，笑声牵动着虚弱的身体，咳嗽起来。她咳得撕心裂肺，苏母心疼地要上前，被她抬手挡开。咳了好一阵，她才喘着气，抬起眼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，是赤裸裸的、毫不掩饰的恨意和讥讽，“李教练，你说意外，那就是意外吧。不过…” 她的目光转向脸色惨白的周晓薇，一字一句，清晰无比，“下次训练，可千万要小心点。别让你的冰鞋，再出什么‘意外’了。”
这话里的威胁和指向性，再明显不过！
周晓薇像被毒蛇咬了一口，浑身一颤，指着苏雪，嘴唇哆嗦着：“你…你血口喷人！你疯了！你这个疯子！” 她气急败坏，却又被苏雪那冰冷刺骨的眼神看得心底发寒，一时间竟说不出更多反驳的话。
李明也气得脸色发青，但他更清楚此地不宜久留。他一把拉住还想发作的周晓薇，对着孙主任和苏父苏母勉强挤出一句“打扰了”，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失魂落魄的周晓薇拉出了康复室。
门被重重关上，隔绝了外面的风暴。康复室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苏雪靠在护工身上，闭上眼睛，刚才强撑的气势瞬间消散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身体深处传来的尖锐痛楚。冷汗顺着她的额角不断滑落。
“小雪…” 苏母心疼地唤了一声，眼泪又涌了上来。
孙主任却在这时开口了，她的目光没有看苏父苏母，而是紧紧盯着苏雪刚才因愤怒和发力而微微颤抖的右腿，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：“扶她回轮椅。下午，去冰场。”
“冰场？！” 小王和护工都惊呆了，“孙主任，她…她现在连站稳都…”
“不是去滑。” 孙主任打断她，语气不容置疑，“去‘站’。站在冰面上。”
苏雪猛地睁开眼，看向孙主任。冰场…光是听到这两个字，一股混杂着渴望与刺骨寒意的电流就窜遍了她的全身。
下午，市郊一处小型商业冰场。非周末，人不多。
冰面反射着顶灯冷白的光，寒气扑面而来，带着一种苏雪魂牵梦萦又痛彻心扉的熟悉气息。
护工推着苏雪，孙主任和小王跟在旁边。苏父苏母也坚持跟来了，神情紧张又担忧。苏雪坐在轮椅上，裹着厚厚的羽绒服，露在外面的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微微蜷缩。她的目光贪婪地扫视着光洁的冰面，冰刀划过的痕迹，角落里堆着的护垫…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剧烈地跳动着。
孙主任选了一处靠近挡板、相对安静的地方。护工和小王合力，小心翼翼地将苏雪从轮椅上扶起，让她双脚踩在冰场边缘专门铺设的防滑垫上。冰冷的寒意瞬间透过薄袜，刺入她的脚底。
“站稳。” 孙主任的声音在空旷的冰场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。
苏雪双手死死抓住面前的金属挡板，指关节用力到发白。腰椎的压迫感和双腿的沉重麻木感依旧。但站在这片冰的边缘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冲击着她——是归属感？是渴望？还是深入骨髓的痛苦记忆？
“现在，” 孙主任站在她身后，声音低沉，“松开一只手，只扶一边挡板。试着…把身体重心，往冰面上靠一点点。感受它。”
松开一只手？！
苏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！仅仅靠着一边挡板的支撑，身体立刻变得摇摇欲坠！冰面的寒气仿佛带着吸力，要将她拉入那冰冷的深渊！摔倒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！
“小雪！小心！” 苏母吓得捂住了嘴。
“别怕！” 苏父的声音也带着颤抖，却强作镇定。
苏雪死死咬住牙关，汗水瞬间浸湿了额发。她看着近在咫尺、光洁如镜的冰面，那上面映出自己苍白、惊恐、又无比渴望的脸。周晓薇怨毒的眼神，李明虚伪的斥责，保温桶里隐秘的毒药…无数画面在她脑中闪过！
一股夹杂着极致恨意和不服输的倔强，如同岩浆般在她体内轰然爆发！压倒了恐惧！
“啊——！！！”
她发出一声低吼，不是痛苦的呻吟，而是宣泄的咆哮！抓住挡板的那只手猛地松开！整个身体的重量瞬间失去了大半支撑！
“小心！” 小王和护工惊叫着要扑上去！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！
苏雪在身体失控前倾的刹那，腰腹核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！同时，一股微弱却清晰的信号，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星，从她麻木的右腿深处猛地窜了上来！不是痉挛！是意志力驱动下，神经艰难传递后引动的、主动的、试图维持平衡的肌肉收缩！
右腿膝盖猛地绷首！脚掌死死踩在冰冷的防滑垫上！
她的身体剧烈地晃动着，像一个狂风中的不倒翁，但竟然…竟然没有倒下！她只用一只手虚扶着挡板，另一只手悬在半空，整个身体的重心，以一种极其惊险、极其不稳定的姿态，向前倾斜着，悬在冰面的边缘！
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冰场顶灯的光打在她身上，勾勒出她单薄却挺得笔首的脊背线条。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，滴在光洁的冰面上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。她微微仰着头，闭着眼，睫毛剧烈地颤抖着，大口喘息着冰场特有的、寒冷又清冽的空气。
她站住了！虽然摇摇欲坠，虽然下一秒就可能摔倒，但她确确实实，用自己的力量，在冰的边缘，短暂地维持住了重心！
苏父苏母完全呆住了，泪水无声地滑落。孙主任紧抿着唇，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苏雪颤抖却顽强支撑着的右腿，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！小王和护工捂着嘴，大气都不敢出。
几秒钟后，苏雪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，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，被早有准备的护工和小王牢牢接住，扶回轮椅。
她瘫在轮椅里，像刚从水里捞出来，浑身湿透，剧烈地喘息着，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右腿膝盖上方，那块刚刚爆发过力量的肌肉，传来一阵阵酸胀的余波。
但她的眼睛，却亮得惊人！里面燃烧着狂喜、痛苦、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涅槃的光芒！
她缓缓抬起颤抖的手，指向冰面中央那片光洁的区域，声音嘶哑破碎，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、宣告般的决绝：
“那里…我…会回去的。”
她的目光扫过孙主任，扫过泪流满面的父母，最后仿佛穿透了冰场的墙壁，落在了某个虚空中的仇敌身上。
“用我自己的腿…站着回去！”
冰场的寒气包裹着她，也见证着她这浴火重生般的一刻。
身体的痛苦依旧，前路依旧荆棘密布，但那颗名为“可能”的火种，己在冰与火的淬炼中，彻底点燃。
倒计时牌上的**58**天，不再是绝望的倒计时，而是复仇与回归的号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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