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月零七天后。
康复治疗室的白墙被窗外深秋的灰白天光映着，透着一股无情的冷。
空气里消毒水味儿混着汗味，还有一股子金属器械的冰冷气息。
苏雪趴在治疗床上，腰以下只盖了条薄薄的毛巾被。
孙主任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指，力道精准地按压在她腰椎两侧的肌肉群上，指尖带着探寻的冷硬。
“这里？” 孙主任的声音平板无波。
“嗯。” 苏雪额头抵着冰凉的床垫，从鼻腔里挤出一个音节。
不是没感觉，是那种被钝器反复敲打骨头缝的闷痛，伴随着按压深入骨髓。
“这里？” 手指移到更靠近脊柱棘突的位置。
“嘶——” 苏雪猛地吸了口气，身体瞬间绷紧，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，毛巾被下的脊椎轮廓清晰可见。剧痛像电流一样窜过受损的神经束。
孙主任收回手，在小王的记录板上快速写着什么。“核心深层肌肉群粘连有所缓解，但L1-L2区域压痛依然显著，稳定性还是C级（差）。”她抬眼看向苏雪，“双桥运动，再做一组。慢起慢落，感受核心发力。”
双桥运动。一个普通人轻而易举的动作。对苏雪而言，却像是挪动两座大山。她双手死死抓住床沿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，小臂肌肉贲张。腰腹核心绷紧到极致，带动着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离开床面几厘米。毛巾被滑落，露出她苍白瘦削、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腰臀线条。双腿依旧沉重麻木，像灌满了凝固的水泥，只能被这微弱的核心力量被动地带起一点点弧度。
“坚持五秒！落的时候控制！” 孙主任的声音像鞭子。
苏雪咬紧牙关，口腔里弥漫开熟悉的血腥味。
汗珠从她鬓角、鼻尖滚落，砸在塑料床垫上，晕开一小片深色。
五秒漫长如一个世纪。
下落的过程更痛苦，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核心，让身体一寸一寸地回落，避免腰椎受到任何冲击。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带来钻心的疼。
“呼…呼…” 一组结束，她瘫在床垫上，胸口剧烈起伏，像一条离水的鱼。毛巾被下的双腿，除了疼痛和沉重，依旧没有一丝属于她的力量感传来。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，无声地漫上来。
就在这时，病房门被轻轻推开。
苏父苏母提着保温饭盒站在门口，显然是算着时间来的。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女儿汗湿的头发、苍白的脸和那双依旧毫无生气、盖在毛巾被下的腿。
苏母的眼圈瞬间就红了，死死捂住嘴才没哭出声。
苏父扶了扶金丝眼镜，镜片后的目光沉痛得像化不开的墨，他默默把饭盒放在一边的桌子上。
“孙主任…” 苏父的声音低沉沙哑，“这…还要多久？她太痛苦了…”
孙主任摘下手套，语气没什么起伏：“神经修复没有时间表。痛苦是必经之路。她现在的核心控制力比一个月前强了很多，这是基础。” 她顿了顿，看向床上喘息未定的苏雪，“下午的站立训练，尝试重心前移。”
“重心前移？” 小王惊讶地重复，“孙主任，她下肢肌力才2级出头，本体感觉缺失严重，这…”
“试试。” 孙主任打断她，目光落在苏雪脸上，“敢不敢？”
苏雪喘着气，对上孙主任那双锐利的眼睛。那里面没有怜悯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挑战。她没说话，只是用力闭了闭眼，再睁开时，里面只剩下狼一样的狠劲。
下午，站立训练区。
苏雪被护工小心翼翼地扶上站立架，腰部和膝盖被金属支架牢牢固定支撑。她的双脚被摆放在两块带有压力传感器的踏板上。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袜传来。
孙主任亲自操作仪器。机器发出轻微的嗡鸣，开始缓缓升起。熟悉的、身体被强行拔离轮椅的失重感和腰椎压迫感再次袭来，苏雪闷哼一声，下意识地死死抓住面前的金属扶手。
“站稳。” 孙主任命令。
苏雪调动着全身每一块能控制的肌肉，尤其是腰腹核心，拼命对抗着身体的摇晃。汗水迅速浸湿了额发。她能感觉到双脚踩在踏板上，但那感觉极其模糊，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。
“现在，尝试把身体重心，一点一点，往前脚掌移动。” 孙主任的声音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切割着指令，“想象你要向前倾倒，但用你的核心和…感觉，控制住它！”
向前倾倒？！
苏雪的心脏猛地一缩。失去平衡摔倒在地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！她现在的身体，别说摔倒，就是一点冲击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二次损伤！她下意识地身体后仰，死死靠住身后的支撑架，像抓住救命稻草。
“不准靠！” 孙主任厉喝，“靠架子没用！用你自己的核心！用你腿上的感觉！往前！苏雪，你想永远站在这铁架子里吗？！”
尖锐的话语像冰锥刺破了恐惧的泡沫。苏雪猛地睁开眼，视线死死锁定前方墙壁上一点微小的污渍。她深吸一口气，那口气仿佛带着血腥味。
拼了！
她不再去想摔倒的后果，将全部意志力灌注在腰腹，同时拼命地去“感受”那双麻木的腿，那模糊的脚底触感。她开始极其缓慢、极其艰难地，尝试放松一点后仰的力道，将身体的重量，一丝一丝地，向前方转移。
这是一个极其微妙的过程。腰椎的压力在增大，受损的神经束传来尖锐的抗议。双腿的沉重感仿佛变成了实质，拉扯着她向下坠。但她不管！她只盯着前方那一点！核心绷紧到极限，仿佛要将脊椎都勒断！
压力传感器的读数开始发生极其细微的变化。代表前脚掌压力的红色数字，极其缓慢地、极其不稳定地…上升了零点几个百分点！
“动了！重心在往前移！” 小王激动地低呼。
苏父苏母紧张地屏住呼吸，苏母紧紧抓着丈夫的手臂，指甲几乎要嵌进去。
就在这重心前移的临界点，苏雪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开始微微前倾！摇摇欲坠！
“稳住！用腿！” 孙主任的喝声如同惊雷！
千钧一发！苏雪在身体失控前倾的刹那，一股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恨意（对周晓薇，对李明，对这该死的命运）猛地爆发！她不是用“感觉”，而是用纯粹到极致的意志力，狠狠“命令”着那两条麻木的腿——撑住！
“呃啊——！！！”
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她喉咙深处迸发！
伴随着这声嘶吼，她的左腿，从大腿根部开始，猛地爆发出一股剧烈的、不受控制的痉挛！肌肉瞬间僵硬如铁！巨大的力量带动着整个站立架都晃了一下！
“肌张力！太高了！快放下来！” 小王吓得脸色发白。
“等等！” 孙主任死死盯着肌电图和苏雪的脸，“苏雪！控制它！放松！别对抗！顺着它！找到那个平衡点！”
苏雪眼前发黑，左腿的剧痛和僵硬几乎让她昏厥。但她听清了孙主任的话。放松？对抗痉挛？她尝试着，在无边无际的痛苦和僵硬中，艰难地分出一丝意念，不再死命对抗那痉挛带来的僵硬，而是尝试着去“引导”那股失控的力量，让它成为支撑自己前倾重心的…支柱？
这过程比刀尖跳舞还要凶险！
她的身体在站立架上剧烈地颤抖着，汗水如雨般落下，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，脸色惨白如纸，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。左腿的痉挛并未完全消失，但那股狂暴的力量似乎…被引导着，部分转化成了支撑力？在肌肉剧烈的、不规则的抽搐中，她的重心，竟然奇迹般地维持在了那个前倾的、极其危险的位置，没有倒下！
压力传感器的红色读数，稳定在了比之前高出1.5%的位置！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几秒钟后，孙主任果断下令：“缓慢下降！快！支撑好她！”
机器缓缓下降，护工和小王立刻冲上去，在苏雪脱力的瞬间牢牢扶住了她的身体。苏父苏母也冲了过来。
“小雪！小雪你怎么样？” 苏母带着哭腔，手忙脚乱地擦女儿脸上的汗和血。
苏雪靠在护工身上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，胸口剧烈起伏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左腿的痉挛还在余波中微微抽动，带来阵阵刺痛。但就在这虚脱和剧痛中，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热流，从她刚刚承受了巨大压力和痉挛的左腿深处，缓缓流淌开来！那是…血液奔流的感觉？是神经信号艰难传递后，肌肉被唤醒的…灼热感？！
她猛地抬起头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看向孙主任，里面燃烧着狂喜、痛苦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求证光芒。
孙主任看着肌电图和压力数据，又看了看苏雪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，沉默了几秒，才缓缓开口，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：“肌力爆发瞬间接近3级（可抗重力抬离床面）。本体感觉…有极其微弱的传入信号反馈。核心控制…合格了。”
“啪嗒。”
苏母手里的毛巾掉在了地上。苏父紧紧搂住妻子颤抖的肩膀，看着女儿，这位一向冷静自持的教授，眼眶也瞬间红了。
成功了！她第一次，用自己的力量（哪怕是痉挛的力量），在刀尖上，短暂地、惊险万分地，控制住了重心前移！这不仅仅是肌肉的进步，更是神经通路艰难重建的信号！
就在这时，苏雪被扶回轮椅上。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，是周晓薇发来的微信视频请求，伴随着一条文字：“雪，在干嘛？给你看看莫斯科的雪景！超美！”
苏雪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，再看看自己还在微微颤抖、被汗水浸透的双腿，还有父母眼中那混合着心痛和骄傲的泪光。她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。
她没接视频，而是手指颤抖着，却异常坚定地，点开了手机相册。里面存着一张照片，是昨天苏父托关系拿到的一份加急检测报告的扫描件——正是那个保温桶内壁不明残留物的检测结果。报告最下方一行加粗的结论触目惊心：【检出微量神经抑制类化合物XX，与患者当前治疗药物存在明确拮抗作用，长期摄入可能严重阻碍神经修复进程】。
她手指移动，没有选择发送给周晓薇，而是点开了国家队总教练赵建国的微信头像（这是苏父辗转要到的重要联系方式）。她将那份检测报告图片选中，在发送键即将按下的前一秒，手指顿住了。
她抬起头，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麻木的右腿。眼神里的冰冷杀意缓缓沉淀，化为一种更深沉、更致命的算计。
她删掉了图片。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，给赵建国发去一行看似平静却暗藏机锋的文字：
【赵教练您好，我是苏雪。打扰您了。有件事想向您汇报一下，关于我受伤前最后一次队内合乐训练时，周晓薇选手的冰鞋配置调整记录，似乎有些疑问，可能涉及器械安全隐患，想请您抽空关注一下。打扰了。】
发送成功。
苏雪收起手机，任由周晓薇的视频请求兀自响着、熄灭。她靠在轮椅里，疲惫地闭上眼，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却始终没有消失。
保温桶的毒，是周晓薇按捺不住递过来的刀子。
而冰鞋配置的“疑问”，则是她苏雪，在重新握紧冰刀之前，投出的第一枚石子。
石子落水，涟漪会荡向何方？她拭目以待。
身体的痛苦依旧如影随形，但冰场的方向，复仇的路径，在她布满荆棘的神经迷宫中，似乎又清晰了一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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