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书府的大门，自清晨起便敞开着。
今日，是沈尚书的五十岁整寿。这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，也是整个沈家向京城权贵圈，展示门风和实力的重要场合。
马车，一辆接着一辆，停在了府门前的石狮子旁。从车上走下来的，无一不是朝中的达官显贵，或是世家的名流宿儒。
沈清言穿着一身合体的绛红色衣裙，颜色喜庆，却不失沉稳。她没有佩戴任何华丽的首饰，只在发间簪了一支小巧玲珑的赤金步摇。她站在二门内，亲自迎客。她的身后，站着一排训练有素的丫鬟和婆子。
每到一位宾客，她都能准确无误地，叫出对方的官职和姓氏，并送上最得体的问候。
“张大学士，您能来，是晚辈的荣幸。”
“李将军，一路辛苦。家父在暖阁备了您最爱喝的猴魁。”
“王夫人，外面风大，快请进。您的披风，己经命人妥善收好了。”
她的声音，不疾不徐。她的笑容，温和有礼。她的安排，滴水不漏。
宾客们被丫鬟们引导着，穿过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庭院，走向灯火通明的正厅。他们发现，从府门到正厅，这一路上的所有下人，都垂手肃立，悄无声息。没有人大声喧哗，没有人交头接耳。整个尚书府，就像一台运转精准的、巨大的机器，安静，而又高效。
几位常来尚书府做客的老臣，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。
他们清楚地记得，往年，刘氏当家时，府里的宴会，是何等的“热闹”。
下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，跑来跑去，互相碰撞。菜肴要么上得太慢，要么就是温的。座位也常常排得乱七-八糟，让身份尊贵的客人，与不对付的政敌坐在一起，尴尬无比。整个宴会，虽然看起来金碧辉煌，奢华无比，但骨子里，却透着一股子混乱和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。
可今天，一切都不同了。
正厅里，没有用俗气的大红大绿，而是以暖黄色的宫灯为主调。每一张桌子上，都摆着一盆盛开的腊梅，暗香浮动。角落里，还燃着顶级的安息香。整个大厅，显得温暖，雅致，又充满了书卷气。
宾客们的座位，更是安排得巧妙绝伦。官职相当的，坐在一处。性情相投的，安排在邻桌。有旧怨的，则用屏风巧妙地隔开，互不打扰。
一位以挑剔闻名的老御史，在看到自己的座位后，都忍不住对着身边的同僚，点了点头。
“今日这席面，安排得……有心了。”
沈尚书坐在主位上，看着这一切。看着女儿那从容不迫的身影，看着宾客们脸上那满意的神色，看着下人们那井然有序的动作。
他的心里，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和……一丝复杂的愧疚。
他这才真正地，首观地，感受到了。有沈清言管家，和刘氏管家，到底有多大的区别。
一个是真正的大家风范，润物无声，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帖周到。
另一个，则像一个乍富的商贾，只会用金钱和喧闹，来堆砌虚假的繁荣。
宴席开始。
菜肴，一道接着一道，被穿着统一服饰的丫鬟们，悄无声息地，端了上来。
第一道，是“福寿绵长”，一道用上好的鸡汤，吊了三个时辰的银丝面。面条劲道，汤色清亮，暖心暖胃。
第二道，是“金玉满堂”，用南瓜泥和蟹粉，精心烹制而成。色泽金黄，鲜美无比。
第三道，是“步步高升”，用冬笋和腊肉，层层堆叠，寓意美好。
……
每一道菜，不仅美味，而且都有一个吉祥的名字。更重要的是，这些菜，都延续了沈清言小厨房的风格。看似华美，实则清淡养身，多是蒸煮，少有油炸。既满足了口腹之欲，又不会给肠胃带来任何负担。
一位年迈的国公爷，喝了一口那道“松鹤延年”的甲鱼汤后，忍不住对着沈尚书赞叹道：“尚书大人，你府上这厨子，是从哪里请来的？这汤，火候十足，却不油腻。老夫这肠胃，许久没这么舒坦过了。”
沈尚书哈哈大笑，脸上是抑制不住的自豪：“国公爷谬赞了。这……都是小女清言，亲自定的菜单，亲自盯着厨房做的。”
“哦？”国公爷惊讶地看向不远处，正在巡视席面的沈清言，眼中满是赞许，“令媛……真乃是兰心蕙质，当家之才啊！”
这句夸赞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清楚楚地，传到了周围几桌宾客的耳朵里。
一道道赞许的、探究的目光，都集中到了沈清言的身上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小小的意外，发生了。
一个负责倒酒的小丫鬟，因为紧张，手一抖，不小心将酒水，洒在了一位将军的衣袖上。
那小丫鬟的脸，瞬间就吓白了。她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，浑身发抖，连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那位将军也是个暴脾气，眉头一皱，就要发作。
换做以前刘氏当家，此刻，定是一阵鸡飞狗跳。刘氏要么是厉声斥责，将那丫鬟拖下去重打，要么就是慌乱地赔罪，反而让场面更加尴尬。
可今天，没等任何人反应。
站在不远处的沈清言，只是轻轻地，对身后的一个管事妈妈，使了个眼色。
那个管事妈妈立刻会意。她没有声张，只是快步上前。她身后，还跟着两个手脚麻利的小丫鬟。
一个丫鬟，迅速地，用一块干净的、微湿的布巾，将那位将军衣袖上的酒渍，轻轻擦拭干净。
另一个丫鬟，则将那个己经吓傻了的倒酒丫鬟，悄无声-息地，扶了起来，领到了后面去。
而那个管事妈妈，则亲自为将军，重新斟满了一杯温热的、上好的女儿红，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。
“周将军，是下人手脚笨，惊扰了您。大小姐说了，这杯酒，算是她，代这孩子，给您赔罪了。”
整个过程，行云流水，安静而又高效。
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，就这么被化解于无形。甚至没有惊扰到其他桌的宾客。
那位周将军，看着自己己经被处理干净的衣袖，又看了看杯中那澄澈的酒液，他脸上的怒气，渐渐消散了。取而代-之的，是一种惊讶和欣赏。
他端起酒杯，对着沈尚-书的方向，遥遥一敬。
“沈大人，你这个女儿……不简单啊。”
沈尚-书看着眼前这一幕，心中是无尽的感慨。
他想起了，上一次他的寿宴，刘氏为了炫耀，请了一个杂耍班子来助兴。那班子吵吵嚷嚷，吹拉弹唱，将整个宴会，弄得像个乡下的庙会。一位喜静的老大人，当场就被气得拂袖而去。
而今天，沈清言安排的，是一曲古琴。
弹琴的，正是京城第一女琴师，苏婉儿。
那悠扬的、高山流水般的琴音，回荡在雅致的正厅里。宾客们一边品着美酒佳肴，一边听着天籁之音，只觉得心旷神怡，通体舒泰。
这，才是真正的士大-夫宴饮，该有的格调。
酒过三巡，宴会的气氛，达到了顶点。
三族叔站起身，端着酒杯，走到了沈尚-书的面前。
他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子，脸上是前所未有的、发自内心的欣慰。
“尚书，”他缓缓开口，声音洪亮，“老夫痴活了这七十多年，参加过的宴席，没有一千，也有八百。但今晚这一席，是老夫……这些年来，在你们尚书府，吃得最舒心，最体面的一次。”
他转过头，看向那个正站在不远处，安静地指挥着下人收拾残局的纤细身影。
“以前，我只道清言这丫头，聪慧，有风骨。”
“今日我才知，她的这份聪慧，不仅能用在诗词文章上。更能用在这持家理事，待人接物之上。”
“尚书啊，”三族叔拍了拍沈尚-书的肩膀，语重心长地说，“你有此一女，实乃我沈家之大幸！她这份才能，这份气度，这份格局……才是我们沈家，真正需要的、当家主母之才啊！”
“当家主母之才”。
这六个字，像一道闪电，狠狠地，劈在了沈尚-书的心上。
他看着女儿那沉静从容的背影。
他想起了刘氏那混乱的账本，想起了她那愚蠢的阴谋，想起了她那上不了台面的虚荣。
再看看今天这场堪称完美的、为他挣足了里子和面子的寿宴。
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？
他知道，三族叔说得对。
谁，才是这个家，真正的主人。谁，才有资格，坐上那个主母的位置。
答案，己经昭然若揭。
宴席散尽，宾客们都带着满意的笑容，尽兴而归。
沈清言没有立刻去休息。她还在亲自指挥着下人，将偌大的正厅，收拾得干干净净，恢复原样。
沈尚-书走到她的身后，看着她忙碌的身影，许久，没有说话。
“父亲。”沈清言转过身，看到他，行了一礼。
沈尚-书看着她，眼神里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骄傲。
“清言，”他缓缓开口，声音里，带着一丝感慨，“今天……辛苦你了。”
他顿了顿，又说道。
“你做得，比为父想象中，还要好。好上……一百倍。”
“这个家，交给你。为父，放心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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