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只脚，深陷在冰冷的泥淖里。
粘稠、滑腻、带着无数微小生命和腐烂根须的触感，如同无数只冰凉的手，死死攥住脚踝，顺着腿骨向上攀爬，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沉坠感。淤泥没过了小腿，冰冷刺骨，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源自大地深处的、沉睡的温热。那温热不是火焰的灼烧，而是地心缓慢的搏动，是无数生灵在黑暗中挣扎、腐烂又重生的轮回。
“呃——！”
压抑的呜咽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。身体如同狂风中的芦苇，剧烈地颤抖着，每一寸筋骨都在抗拒这陌生的、粗粝的入侵，又本能地渴望汲取这从未接触过的、原始而磅礴的力量。锦缎的裤腿早己被泥浆浸透，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，勾勒出狼狈不堪的轮廓。
“老爷！使不得啊！” 王福惊惶失措的呼喊带着哭腔，踉跄着就要冲下田埂。
“官人！” 吴氏的声音也失了平素的温婉，带着急促的担忧。
“别过来！” 我猛地抬手，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。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虚弱的弧线，阻止了他们的靠近。目光依旧死死钉在脚下那片浑浊的泥水里，仿佛要将那淤泥刺穿，看清大地深处的秘密。
秧苗的嫩绿在泪眼模糊中摇曳成一片晃动的光晕。老农那张布满沟壑、写满困惑的脸，在视野边缘晃动。田埂的泥土气息，混杂着水腥和腐殖质的气味，霸道地灌满鼻腔，冲散了最后一丝汴京城的药味和熏香。
扎下去！
深深地扎下去！
这个念头如同淬火的钢钎，带着泥土赋予的沉实分量，狠狠楔入混乱的意识深处！不再是对“根深”的模糊向往，而是一种源自骨髓的、近乎本能的饥渴！那株在暴雨中轰然倒下的梧桐，它的根须是如此的浅薄，如同我高高在上挥洒的变法蓝图，看似枝繁叶茂，实则根基虚浮！而这片沉默的水田，这深不见底的淤泥，才是承载生命、孕育希望的真正母体！
一股混杂着剧痛、羞惭、以及一种近乎毁灭般快意的洪流，在胸腔里奔涌冲撞！那被“司马牛”讥讽的执拗，那被“东坡肉”玷污的宏图，那被“掘根基”一语洞穿的恐慌……所有曾经支撑我傲然挺立的东西，所有精心构筑的、引以为傲的“道”，都在脚下这冰冷的、真实的、带着泥土腥气的触感面前，轰然崩塌！碎得如此彻底，如此痛快！
“嗬…嗬嗬……” 低哑的笑声从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滚出，带着泪水的咸涩和泥土的腥气，破碎而怪异。身体抖得更加厉害，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，却又被脚下那沉实的大地死死吸附着，维持着一个摇摇欲坠却又不肯倒下的姿态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也许是几息，也许是一炷香。那剧烈的颤抖终于如同退潮般，缓缓平息。只剩下沉重的喘息，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。冰冷的泥水包裹着小腿，那最初的刺痛和不适感，竟奇异地沉淀下来，化作一种沉甸甸的、令人心安的踏实。仿佛这具漂浮太久的躯壳，终于找到了锚定的基石。
我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，将另一只脚，也缓缓地从那只华贵却无用的锦履中拔出，然后，同样坚定地、深深地，踏入了身侧的淤泥之中！
“噗嗤——！”
泥浆再次温柔而蛮横地拥抱上来。双脚都深陷其中，如同两株新生的根须，贪婪地探寻着大地的滋养。那股源自地心的、沉实磅礴的力量感，瞬间贯通全身！不再是虚浮的热血沸腾，而是筋骨被夯实、灵魂被涤荡后的清明与沉静！
“呼……” 长长地、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。胸中那团积压了太久、几乎要将人窒息的郁结块垒，仿佛随着这口气，被排出了体外。眼前那片嫩绿的秧苗，在泪水洗净后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、鲜活。每一片叶尖上颤动的露珠，都折射着天光，蕴含着无限生机。
我缓缓抬起头，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王福，扫过忧色未褪却隐含一丝了然的吴氏，最后落在那个赤着泥脚、目瞪口呆的老农脸上。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，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，却又带着一种新生的暖意。
“老丈，” 我的声音依旧沙哑，却奇异地平缓了许多，带着一种刚刚从深水中挣扎出来的疲惫与清醒，“这泥…踩进去了，才知道深浅冷暖。好…好得很！”
老农显然被我这番举动和话语弄得更加糊涂，只是搓着手，讷讷地应着：“是…是哩…老爷您…您这脚…”
我没有解释，也不需要解释。只是对他点了点头，那目光里，不再有上位者的俯视，也没有病弱者的颓唐，只有一种同样沾着泥土的、探寻者的郑重。
“扶…扶我上去。” 我对王福伸出手臂，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王福慌忙上前，和吴氏一起，费力地将我从那深陷的泥淖中出。双脚离地，带起两团沉重的泥浆，啪嗒啪嗒地滴落在田埂上。那冰冷的触感离开了，但脚底残留的泥土气息和那股沉实的力道感，却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一寸肌肤和骨髓里。
回到那间朴素的农庄厢房。吴氏打来清水，王福找来干净的布巾。我坐在矮凳上，任由他们替我清洗腿上厚厚的泥垢。泥水冰冷滑腻，混着细小的草根和沙砾。布巾擦过皮肤，带来微微的刺痛感。我低头看着，那曾经白皙、只适合踏在金砖玉阶上的脚，此刻沾满泥污，脚趾缝里还嵌着黑色的泥垢，被水一泡，显出一种狼狈不堪的粗粝本色。
这双脚，终于落地了。
落在了它本该踏足的地方。
“官人，换身衣裳吧？” 吴氏捧来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衫。
我摇摇头，目光却越过她，落在了墙角那个随车带来的、沉甸甸的藤箱上。那里面，装满了离京前匆匆收拾的卷宗、奏疏、还有那份浸透了心血与挫败的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》修订稿。
“取纸笔来。” 声音平静无波，却带着一种久违的、仿佛磨刀石上重新开刃般的锐利。
王福愣了一下，随即应声：“是，老爷！”
简陋的木桌被擦拭干净。粗糙的竹纸铺开，一支半旧的兼毫笔蘸饱了浓墨。吴氏默默地研墨，墨锭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，在寂静的厢房里格外清晰。
我提起笔。笔尖悬停在竹纸上方，微微颤抖。眼前掠过汴京城的繁华与喧嚣，掠过紫宸殿上慷慨激昂的奏对，掠过被酱汁血污玷污的《涑水记闻》，掠过司马光痛心疾首的怒斥，掠过卖菜老妇绝望的眼神，最终定格在脚下那片深不见底的淤泥，定格在老农那双沾满泥浆、布满青筋的脚上。
“根深…扎得稳…吃得住劲儿……”
老农朴实的话语，如同洪钟大吕，在心底轰然回响。
笔尖终于落下！
没有引经据典的华丽铺陈，没有高屋建瓴的宏大叙事。墨迹在粗糙的竹纸上迅速洇开，带着一种近乎粗野的力量，写下第一行字：
＞ **推倒重来：青苗法新议（草）**
墨迹淋漓，力透纸背！那“推倒重来”西个字，如同刀劈斧凿，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绝！
笔走龙蛇，思绪如同决堤的洪水，汹涌而出：
＞ ——旧法之弊，不在法意，而在行法之吏！苛责小民，甚于豪强！利息两成？纸上谈兵！须按田亩肥瘠、年景丰歉、民户贫富，分等定息！豪强重之，赤贫者…可免！
＞ ——市易平准，非为官夺民利！当厘清界限：米粮布帛，关乎民命，官可平价收储，以应灾荒；菜蔬瓜果，市井小贩活命之资，官衙不得插手！敢有借法强夺民物者，杖一百，流三千里！
＞ ——农田水利，功在长远，然征夫兴役，必避农时！违令扰农者，主官罢黜！……
＞ ……
笔锋越来越急，越来越重！仿佛不是在书写，而是在用笔尖挖掘，挖掘那被浮土掩盖的、真正的根基！那些曾经被我视为“阵痛”、“小节”而被忽略的、属于底层民众的呻吟与血泪，此刻都化作了笔下最尖锐的矛，刺向旧法中所有不切实际、罔顾民生的虚浮之处！每一笔，都带着脚下泥浆的沉实分量；每一句，都回荡着老农那句朴素的真理！
吴氏默默地看着，研墨的手没有停。王福站在一旁，大气不敢出，只看到自家老爷佝偻的脊背，在书写中竟一点点重新挺首起来，那双深陷的眼窝里，不再是死寂的茫然，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涅槃的、沉静而炽烈的光芒！
写至激愤处，我猛地顿笔！抓起桌角那份曾耗费无数心血、字斟句酌的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》修订稿——那份象征着过去全部骄傲与执念的结晶。稿纸厚重，墨迹犹香。
没有半分犹豫！
双手抓住稿纸边缘，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，狠狠向两边一撕！
“嗤啦——！！！”
刺耳的裂帛声，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厢房！厚实的纸张应声而裂！墨写的字迹在断裂处扭曲、破碎！
再撕！
“嗤啦——！！！”
稿纸变成西片！
再撕！
“嗤啦——！！！”
碎片如同被惊飞的乌鸦，纷纷扬扬，洒落一地！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、力陈新法如何“富国强兵”、“泽被苍生”的锦绣文章，此刻如同枯败的秋叶，零落成泥！
我喘息着，看着满地狼藉的纸片，胸膛剧烈起伏，脸上却泛起一种病态的红晕，眼中燃烧着疯狂而清醒的火焰。这撕碎的，哪里仅仅是一份奏稿？这是我那建立在流沙之上、早己被风雨剥蚀得千疮百孔的旧梦！是那个高高在上、不食人间烟火的“拗相公”！
“不够！还远远不够！” 嘶哑的声音带着滚烫的热度，在厢房里回荡。我猛地抬头，目光灼灼地看向王福，那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剑：“福伯！备车！不…备驴！找一头最健的驴子！明日！不！今日！今日午后，我要去！去这方圆百里，田亩最贫瘠、赋税最沉重、日子最艰难的村子！去听！去看！去问！去用这双脚…丈量丈量，我大宋的根基…到底扎在何处！”
王福被这突如其来的、近乎咆哮的命令震得浑身一哆嗦，下意识地应道：“是…是！老爷！老奴…老奴这就去！”
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厢房。
我站在原地，脚下还残留着未洗净的泥渍，粗布衣衫沾着墨点和纸屑，形容狼狈。然而，挺首的脊梁如同田埂边新插下的秧苗，虽沾满泥浆，却在风雨后，顽强地指向天空。
窗外，阳光正好，穿透竹林，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。风吹过新绿的稻田，卷起层层叠叠的、充满生机的波浪。
推倒。
重来。
这一次，双脚深陷泥中，眼睛望向尘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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