驴蹄踏在江宁府衙前光洁平整的青石板上,发出清脆而单调的“哒、哒”声,在午后的寂静里传得格外远。驴背上的人,裹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粗布首裰,风尘仆仆,裤腿和那双结实耐磨的麻鞋边缘,还顽固地沾着干涸发白的泥点。江宁府的衙役们远远瞥见,只当是哪个乡下进城办事的老学究,或是个落魄的账房先生,眼皮都懒得抬一下。
我勒住缰绳,驴子温顺地停下脚步。抬头望着府衙那熟悉的门楣,檐角的风铃在微风中轻响,朱漆的大门半开着,透出一丝官衙特有的肃穆与疏离。一年前,意气风发地离京赴江宁,是揣着“东南重镇,推行新法之要冲”的雄心;而今归来,卸下了参知政事的紫袍玉带,手中捏着的,是官家那纸温言慰勉、实则夺去中枢权柄的诏书,还有一颗被汴京风雨和江宁泥土反复捶打、揉捏过的心。
“老爷…” 王福牵着另一头驮着简单行李的驴子,凑近了些,声音压得低低的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,“府里…怕是要乱了章程。”
我摆了摆手,没说话。目光越过洞开的府门,落在庭院深处。那里面,曾经是我挥斥方遒、签发一道道新法政令的地方。如今,只觉那门洞像一张沉默的嘴,随时会吐出令人窒息的旧日气息。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,那些字斟句酌的公文,那些围绕着“青苗”、“市易”、“免役”展开的无休止争论……此刻想来,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、沾满泥浆的毛玻璃,模糊而遥远。
“走侧门。” 我翻身下驴,动作有些迟缓,腿脚因连日奔波还带着酸胀。脚踩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,那触感陌生而隔膜,远不如田埂泥土的温软包容。府衙正门,是给“王相公”走的。现在的王安石,只想先看看这片曾被自己的政令覆盖的土地,究竟是何模样。脚上的泥点,便是通行证。
从侧门悄无声息地进了后衙,避开了一众可能前来拜会或探听风声的僚属。王福手脚麻利地安置行李,吴氏则默默地去打理这间久未住人的内室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和霉味。
我独自走到书案前。案上纤尘不染,显然有人日日拂拭。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厚厚几摞文书,最上面一份,墨迹尚新,是江宁府通判例行送呈的《本府新法推行旬报》。拿起,翻开。熟悉的字眼跃入眼帘:“青苗贷放,本月计银一万八千两,收息三千六百两,均超上月……”,“市易司平价收粮,平抑米价,百姓称便……”,“募役法推行顺利,无有滞碍……” 一行行,一列列,数字清晰,措辞恭谨,描绘着一幅新法在江宁府欣欣向荣、惠泽万民的锦绣图景。
看着这些文字,心头却一片冰凉,毫无波澜。这些文字,像汴京紫宸殿上那些慷慨激昂的奏对一样,悬浮在半空,落不到实处。它们描绘的“百姓”,是奏疏里抽象的符号,是报表里冰冷的数字,不是那个额角带着淤青、喃喃问“孙儿晚上吃啥”的卖菜老妇,不是那个赤着泥脚、告诉我“根扎得深才吃得住劲儿”的老农。
“老爷,通判张大人听闻您回府,己在二堂等候多时了。” 王福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。
通判张璪,是江宁府新法推行的得力干将,也是我一手提拔的。他此刻来,想必是揣着这叠光鲜的报表,准备向我邀功,或者,探探我这“失势”相公的口风。
“让他等着。” 我头也没抬,声音平淡无波,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份《旬报》上,指尖划过“百姓称便”那几个工整的字,“备些碎银子,再找几身更旧些的衣裳。明日,你随我出去走走。”
王福愣了一下:“老爷,您刚回来,舟车劳顿…”
“去江宁城里转转,” 我放下那份轻飘飘的《旬报》,抬眼看向窗外,江宁城的屋脊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金光,却照不进眼底,“看看…这‘称便’的百姓,日子究竟过得如何。用眼睛看,用耳朵听,用这双脚…” 我顿了顿,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还沾着泥点的麻鞋,“去踩踩江宁的‘根基’。”
……
翌日清晨,薄雾尚未散尽。江宁城从睡梦中苏醒,街巷里开始有了人声。我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、肘部甚至打着不起眼补丁的葛布袍子,脚上是沾满泥点的旧麻鞋。王福也换了身仆役打扮,揣着一包铜钱和碎银,惴惴不安地跟在我身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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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去的是东市。这里是江宁城最热闹的所在,货殖辐辏,人声鼎沸。米行、布庄、油坊、杂货铺林立,吆喝声、讨价还价声、车马声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。
“新米!上好的新米!官仓平价!童叟无欺!” 一个米行伙计站在高高的米堆旁,扯着嗓子吆喝,手指着旁边一块醒目的木牌,上书“市易司平价新米”。
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围在米行前,看着那白花花的新米,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,反而堆满了愁苦。
“平价?平个鸟价!” 一个络腮胡的汉子低声嘟囔,声音里满是愤懑,“前几日还说粮价要涨,官差挨家挨户‘劝’我们把存粮卖给市易司,说是平抑物价!给的价倒是‘公道’,可这才几天?市易司转手就按这‘平价’往外卖!合着我们贱卖了自家口粮,倒腾一圈,还得花高价从他们手里买回来吃?这他娘的不是脱裤子放屁——多此一举吗?”
“小声点!不要命了!” 旁边一个年长些的连忙扯他袖子,警惕地西下张望,“让市易司的差爷听见,有你苦头吃!这叫…叫什么来着?哦对,‘宏观调控’!王相公定的法!懂不懂?”
“宏他姥姥!” 络腮胡汉子梗着脖子,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,恨恨地啐了一口,“调来调去,调得老子裤腰带都快勒断了!家里婆娘娃娃还等着米下锅呢!”
“宏观调控”西个字,像烧红的针,猛地刺了我一下。那日在汴京街头,我对卖菜老妇的厉声呵斥言犹在耳。如今亲耳听到这“良法”在百姓口中变成了“脱裤子放屁”,变成了勒紧裤腰带的缘由,胸中那团被泥土暂时压下的滞涩之气,又隐隐翻腾起来。
我沉默地走过米行,脚步沉重。王福跟在一旁,大气不敢出。
又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,巷口有一家小小的脚店(小饭铺),门口挂着半旧的布招子。几个力夫模样的汉子正蹲在门口,捧着粗瓷大碗,就着咸菜呼噜呼噜地喝着稀粥。一个穿着洗得发白、但还算体面长衫的中年人,愁眉苦脸地坐在店里的条凳上,面前摆着一碟酱豆,却无心下箸,只是对着店主唉声叹气。
“…老哥,真不是兄弟赖账,实在是…实在是周转不开了!” 中年人声音苦涩,“去年田里遭了虫,收成减了大半,偏又赶上青苗贷到期!那利息滚得…唉!县里的差役催得紧,说是王相公的法,谁敢拖欠?没办法,把家里那头耕牛都抵给官仓了!原想着开春借点本钱,贩点针头线脑糊口,可…可这青苗贷的名声…唉,走遍几条街的铺子,一听我去年贷过青苗款还没还清,都摇头,连个铜板都借不出来!都说…都说我是官仓挂了号的‘债户’,沾上就晦气!这…这日子可怎么过啊!”
店主是个面相和善的老者,叹了口气,给他倒了碗粗茶:“唉,李秀才,你这…也是命不好。那青苗法…初衷是好的,贷钱给咱青黄不接时救急。可…可到了下头,怎么就变味了呢?说是两成息,可算上各种‘耗羡’、‘脚钱’,还有那催债的如狼似虎…唉,你这还算好的,只是没了牛。西街的王老五,去年为躲青苗债,连夜带着家小跑了,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…”
“两成利息…” 我站在店门外不远处的阴影里,听着里面清晰的对话,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,西肢百骸都透着寒意。苏轼那戏谑的“才两成”犹在耳边,此刻却化作了这李秀才失去耕牛的绝望和王老五背井离乡的悲剧!纸上谈兵的两成,落到这泥泞的人间,竟成了压垮脊梁的千斤巨石!那些奏疏里精心设计的“分等定息”、“赤贫可免”,在如狼似虎的胥吏和盘根错节的乡绅势力面前,竟脆弱得如同一张废纸!
脚像生了根,钉在原地。鞋帮上干涸的泥点,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,沉沉地坠着。眼前这江宁城的街巷,这喧嚣的市声,这愁苦的面容,与汴京紫宸殿上描绘的蓝图,撕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一个在云端,光鲜亮丽;一个在泥里,挣扎喘息。
“老爷…” 王福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提醒,他显然也听到了里面的对话,脸色发白。
我没有回应,只是缓缓转过身,目光投向巷子更深、更幽暗的角落。那里,似乎有更沉重的东西在等待。这双沾满泥点的脚,才刚刚踏上丈量“根基”的路途。江宁府的“根基”,远比田埂边的淤泥更深、更冷、也更令人窒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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