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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血印辞阙

小说: 宋朝二三事   作者:乖乖不吃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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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宁城那滩尚未干涸的血泊,那老妇人凝固的绝望眼神,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,还有那两件沾着暗红血渍、散发着浓重腥气的皂衣……如同附骨之疽,死死地钉在脑海深处。返京的官船在运河上破浪而行,两岸的江南春色如画卷般展开,柳绿桃红,莺飞草长,却一丝一毫也落不进眼底。船舱里,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重。

王福将那两件血衣用油布裹了又裹,塞在藤箱最底层,可那股子铁锈般的腥气,依旧固执地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,缠绕着鼻端。那份写在粗劣草纸上、墨迹被泪水晕染开的《江宁府民陈情书》,则放在一个单独的檀木匣里。每一次目光扫过那匣子,都像被灼烧一下。那份“万民书”有多轻,心头就有多重。

“老爷,喝口参汤吧…” 王福捧着碗,声音带着小心翼翼。这几日,我几乎水米不进,本就清癯的脸颊更是深深凹陷下去,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。

我摇了摇头,目光投向舷窗外浩渺的水面。官船驶过,犁开浑浊的浪花,又迅速合拢,不留一丝痕迹。变法这场大潮,席卷而过时,又留下了多少无法弥合的创痕?那倒下的梧桐,那被酱汁玷污的江山,那血泊中的老妇……潮水退去后,露出的不是金沙滩,而是累累白骨和深不见底的泥潭。

“根基…浸在血水泥潭里的根基…” 我喃喃自语,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檀木匣。那份陈情书,不再是奏疏,而是控诉状!控诉的对象,正是那个曾经高踞云端、挥斥方遒的王安石!

汴京城的轮廓终于在视野中浮现。巍峨的城墙,连绵的殿宇,在初夏明晃晃的日头下,闪烁着一种冰冷而遥远的光芒。这座曾寄托了我全部热血与理想的都城,此刻望去,却像一座巨大的、用“新法”金砖堆砌的华丽囚笼。那紫宸殿上的御座,也不再是施展抱负的舞台,而是审判自己灵魂的刑台。

……

紫宸殿。金砖墁地,蟠龙柱擎天。殿内弥漫着沉水香的清冷气息,试图掩盖某种无形的紧张与凝滞。官家赵顼高踞御座之上,冕旒的珠串微微晃动,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。殿下,两班文武肃立,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我身上,探究、惊疑、幸灾乐祸、忧心忡忡……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。

我穿着那身临行前特意换上的、洗得发白、肘部打着补丁的旧官袍,脚上那双沾着干涸泥点的麻鞋,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里,显得格格不入,如同一块被强行嵌入锦绣的粗砺顽石。额角那块在江宁巷子里叩首时沾染、虽己洗净却仿佛依旧隐隐作痛的伤痕,此刻也成了某种无声的烙印。

“王卿…江宁…辛苦了。” 官家的声音传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,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,“卿奏称,有江宁万民陈情书…要面呈于朕?”

“是,陛下。” 我的声音嘶哑,却异常清晰。我缓缓跪下,不是寻常的跪拜之礼,而是双膝触地,深深俯首。这姿态,不是为了觐见君王,更像是在叩拜江宁城那片被血泪浸透的土地,叩拜那无数双在“良法”下绝望挣扎的眼睛。

在满殿惊愕的目光中,我打开了那个沉重的檀木匣。没有华丽的锦缎包裹,只有一份字迹潦草、墨迹被泪水晕染得斑驳的粗劣草纸。我双手将它高高捧起,如同捧着一座浸满血泪的山峦。

“此非奏疏,乃江宁府东城厢下里巷百姓,泣血叩阙之陈情书!” 我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穿透殿宇的沉痛力量,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江宁的血与泪,“其上所陈,字字血泪,句句锥心!非臣臆测,乃臣亲眼所见!亲耳所闻!”

“免役钱,本为便民,然胥吏如虎,层层加码!江宁老妇李氏,家徒西壁,孙儿染病,仅余半袋糙米换药活命!衙役登门强征免役钱,夺米不成,竟致老妇惨死血泊之中!其孙哀嚎之声,犹在臣耳!此非孤例!乃新法推行之下,万千贫户之缩影!”

“青苗贷,两成利息?纸上空谈!耗羡丛生,豪强转嫁!西街王五,因无力偿还,举家逃亡,生死不明!东市米行,市易司‘平价’收粮,转手‘平粜’,反成盘剥小民、滋养奸商之阶!农田水利,强征民夫,罔顾农时!良田抛荒,饿殍隐现!”

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,带着江宁巷子里的血腥气和绝望的哭嚎。每念出一条控诉,都仿佛在撕扯自己的心肺!那些高高在上的朝臣们,有的面露震惊,有的眉头紧锁,有的则眼神闪烁,流露出不以为然。

“陛下!” 我猛地抬头,目光穿过晃动的冕旒珠串,试图捕捉御座之上那双年轻却己染上深沉疲惫的眼睛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悲怆,“新法之行,初衷何错?富国强兵,何罪之有?然!法非良法,吏乃酷吏!定法者未察下情之艰,行法者只知媚上邀功!条条款款,看似利国利民,实则如虎添翼,尽成豪强盘剥、胥吏虐民之利器!纸上宏图,落地即成血海!锦绣文章,尽染生民之泪!臣…臣有罪!臣…是那掘动大宋根基之人!”

最后一句,如同耗尽所有气力,带着刻骨的自我厌弃,重重砸在金砖地上!满殿死寂!针落可闻!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了。

“王卿!” 官家猛地从御座上站起,冕旒剧烈晃动,珠串碰撞发出急促的脆响!他脸上血色褪尽,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骇、被冒犯的怒意,还有一丝被逼到角落的狼狈与恐慌,“你…你何出此言!变法大业,岂能因一时一地之弊而全盘否定?!江宁之事,朕自当严查!涉案吏员,定斩不饶!然新法乃国本所系,岂可轻言废止?!你…你这是要挟朕吗?!”

“要挟?” 我缓缓首起跪伏的身体,脸上露出一抹惨淡到极致的笑容,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酸,“臣…岂敢要挟陛下?臣只是…只是带着江宁府‘根基’的实情,来叩问这巍巍紫宸殿!”

话音未落,我猛地转向身后!在王福惊骇欲绝的目光和满殿文武的惊呼声中,双手抓住自己身上那件旧官袍的前襟!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,狠狠向两边一扯!

“嗤啦——!!!”

刺耳的裂帛声,如同惊雷炸响!坚韧的官袍布料应声撕裂!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中单!

“陛下请看!” 我嘶声吼道,指着撕裂的官袍内里,指着自己脚下那双沾满泥点的麻鞋,指着额角那块仿佛仍在灼痛的伤痕,“这便是江宁府给臣的‘根基’!是血!是泪!是泥!是那被‘良法’碾碎的无数蝼蚁之命!”

我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,扫过一张张或震惊、或鄙夷、或漠然的脸,最后死死钉在御座之上:“臣之罪,不在江宁!在紫宸殿!在这高谈阔论、不食人间烟火的庙堂之上!在那些视万民如草芥、以新法为晋身之阶的锦绣文章之中!”

胸膛剧烈起伏,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,喉头腥甜翻涌。我死死咬住牙关,咽下那口血,用尽最后的气力,一字一句,斩钉截铁:

“臣!王安石!才疏德薄,罔顾下情!所行新法,名为强国,实为祸根!上无以报君恩,下无以慰黎庶!今日,以此血衣为证,以此泥足为凭!恳请陛下——”

我再次深深俯首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!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!比在江宁巷子里那一次,更加沉重,更加绝望!

“**准臣!辞去本兼各职!归老江宁!以此残躯…谢罪天下!**”

“轰——!”

整个紫宸殿彻底炸开了锅!惊呼声、抽气声、议论声如同沸腾的开水!官家赵顼脸色铁青,身体微微摇晃,手指死死抓住御座的扶手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!他看着殿下那个撕裂官袍、叩首血谏的身影,眼神复杂到了极点——有被逼宫的狂怒,有理想崩塌的痛惜,有被当众撕下面具的狼狈,更有一种深沉的、无法言说的无力感。

死寂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大殿。只有我粗重不匀的喘息声,在金砖地上微弱地回响。

良久,良久。仿佛过了一个世纪。

御座之上,传来一声极其疲惫、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叹息。那叹息声很轻,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。

“卿…执意如此?” 官家的声音干涩沙哑,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。

我没有抬头,额头依旧紧贴着冰冷刺骨的金砖。那凉意,如同江宁老妇人身体最后的温度。所有的言语,所有的争辩,所有的雄心与不甘,都在那滩血泊和这最后的一叩首中,燃烧殆尽。只剩下无尽的灰烬与疲惫。

无声,便是最后的回答。

“……准奏。” 两个字,轻飘飘地从御座飘落,却如同千斤重锤,砸在每个人心头。“着…加太子少师衔,归老江宁…颐养天年吧…”

“臣…谢陛下隆恩。” 我极其缓慢地首起身。动作僵硬,如同提线的木偶。额头上,一块新鲜的、带着血丝的淤青,在惨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。那撕裂的官袍前襟,无力地垂落着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中衣。

没有再看御座一眼,也没有看满殿神色各异的同僚。我转过身,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,一步,一步,朝着那扇洞开的、通往殿外天光的殿门走去。

脚下那双沾着江宁府泥点的麻鞋,踩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,留下了一个个清晰无比、带着尘土的脚印。脚印边缘,隐约可见一点暗红色的痕迹——那是江宁巷子里,无意间沾染的、尚未洗净的血污。

一步,一个泥脚印。

一步,一个血印痕。

这泥与血交织的足迹,从紫宸殿的中央,一路延伸,穿过两旁鸦雀无声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文武百官,穿过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蟠龙柱影,最终,消失在殿门外那片过于明亮、以至于显得刺眼的白光之中。

身后,是死一般沉寂的紫宸殿。

身前,是通往江宁的漫漫长路。

而那泥脚印与血印痕,则永远地烙印在了大宋王朝的庙堂金砖之上,成为一个巨大而沉默的——

**问号**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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