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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老牛之死

小说: 宋朝二三事   作者:乖乖不吃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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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山园的夏末,蝉鸣终于歇了气力,只剩下零星的、有气无力的嘶叫,被越来越盛的秋风吹得七零八落。几场透雨过后,园子里那些曾被精心翻松、除过草的菜畦,竟真的显出了些气象。黄瓜藤蔓爬上了新架的竹竿,顶着小黄花;茄子苗也舒展开了深紫的叶片;几垄小白菜,嫩生生的,在微凉的秋风里招摇着。吴氏每日在畦间穿梭,脸上带着一种沉静的满足。

我依旧每日下地。那把锄头用得越发顺手了,木柄被汗水浸得油亮,锄刃沾着新鲜的泥土,在阳光下闪着沉实的光。翻土,除草,看着那些菜苗在松软的泥土里,将根须悄然地、贪婪地向深处扎去。动作间,汗水依旧浸透粗布衣衫,背脊在日头下拉扯出劳作时特有的弧度。只是那挥锄的节奏,少了最初的滞涩与用力过猛,多了几分与土地磨合后的、近乎本能的韵律。汗水滴落泥土,很快被吸收,仿佛这土地真的有了生命,懂得饥渴。

偶尔首起腰歇口气,扶着锄柄望向远处江宁城模糊的轮廓。紫宸殿的喧嚣,江宁巷子的血泪,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,遥远而模糊。心湖深处那片被血与火灼烧过的焦土,竟也在这日复一日的、单调枯燥的翻土除草声中,被这带着草腥味的泥土气息,一点点覆盖、沉淀。长出些微弱的、新绿的芽尖来。

这日午后,秋阳暖得正好。我正蹲在白菜畦边,用小铲仔细剔除几株长得过密的苗,好让剩下的能伸展得更开些。泥土的微凉透过指尖传来,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。

“官人,” 吴氏的声音从廊下传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,“京里…来了急报。”

我动作一顿,指尖的泥土簌簌落下。抬起头,看见吴氏站在廊檐的阴影里,手里捧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,信封是寻常的素白纸,但边缘被捏得有些皱。她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却沉甸甸的。

“急报?” 我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泥。心头那点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平静,像投入石子的水面,微微漾开一丝涟漪。京里的“急报”,还能是什么?无非是新法的反复,朝堂的倾轧,或者…又有什么地方,因那“良法”而起了波澜?

吴氏没说话,只是默默将信笺递过来。

我接过,信很薄。拆开封口,里面只有一张同样素白的信纸。纸上只有一行字,墨迹深浓,力透纸背,笔锋却带着一种竭力压抑后的颤抖:

> **司马君实,殁于元祐元年九月初一。临终唯念:介甫知我。**

风,似乎在这一刻停了。

园子里只剩下白菜叶子在微凉空气中细微的摩擦声,还有我自己骤然变得清晰而缓慢的心跳。

咚。咚。咚。

司马君实…殁了?

那个方正古板、视《周礼》如命、被我讥为“司马牛”、在紫宸殿上痛斥我“掘根基”、却又在我病榻时留下《涑水记闻》、在江宁血案后默默收回那卷污损之书的…司马光…死了?

“临终唯念:介甫知我。”

这六个字,像六根冰冷的针,猝不及防地刺入眼底最深处!带来一阵尖锐的、近乎眩晕的刺痛!

“嗬……” 一声极轻的、如同叹息般的抽气,从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挤出。捏着信纸的手指猛地收紧,指节泛白,薄薄的纸张在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
眼前瞬间掠过无数纷乱的碎片:

——是翰林院槐树下,他洪亮的嗓门穿透花窗:“……介甫操切!新法如虎,必伤民!《周礼》云……”

——是延和殿上,我脱口而出的刻薄讥讽:“司马牛!”

——是他怒发冲冠,戟指痛斥:“……你是在掘我大宋社稷的根基啊——!”

——是他留下书卷和素笺:“……光之过也。然忧心如焚,唯天可表……”

——是江宁血案后,他沉默地派人取走那卷被肉块血污浸透的《涑水记闻》,无声地包容了我的崩溃与不堪……

“司马牛…”

“掘根基…”

“介甫知我…”

这三个词,如同三道无形的枷锁,在这一刻骤然收紧!狠狠勒住了心脏!那早己沉淀的旧怨、新法之争的硝烟、紫宸殿上的撕扯、江宁血泊的罪责…所有横亘在我们之间、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,竟在这轻飘飘的六个字面前,轰然崩塌!碎得如此彻底,如此…荒谬!

原来,这头倔强的“牛”,这头被我讥讽、被我激怒、与我缠斗半生的“牛”,在生命的尽头,念念不忘的,竟是那个曾深深刺伤过他的对手,是否…“知”他?

知他什么?知他顽固守旧?知他迂阔不化?还是…知他那颗与我一样、被“大宋”二字压得喘不过气、只是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径去背负的…赤子之心?

一股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悲怆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西肢百骸!比江宁巷子里的血泊更冷!比紫宸殿辞阙时的绝望更深!这悲怆里,乖乖不吃葱说: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!没有胜利者的快意,没有失败者的颓唐,只有一种被时间彻底碾过后的、无边无际的苍凉与空茫!

身体晃了晃,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锄头柄。那粗糙的木柄触手冰凉,却丝毫不能缓解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。

“官人…” 吴氏担忧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。

我摆了摆手,示意她别过来。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只是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,目光失焦地落在墙角那株移栽来的梧桐上。秋风掠过,稀疏的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,如同叹息。

司马牛…死了。

那头倔强的、只知道埋头拉祖宗成法这架破车的牛…死了。

这世上,再无人会那样痛心疾首地骂我“掘根基”了。

也再无人…会那样沉默地包容我的崩溃,留下一句“介甫知我”的遗言了。

一股迟来的、尖锐的悔意,混合着巨大的悲怆,猛地冲上鼻腔,首逼眼眶!我猛地仰起头,望向那高远得近乎冷酷的秋日晴空!试图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热逼回去!

“呃…嗬…”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如同困兽般的呜咽。攥着信纸的手剧烈地颤抖着。

吴氏默默地走上前,没有言语,只是将一方干净的、带着皂角清香的布巾,轻轻塞进我紧握的、沾满泥土和汗渍的手里。

我低下头,看着手中那方素白的布巾,又看看那张写着噩耗的素白信笺。指尖沾着的泥土,在洁白的布巾和信纸上,留下几道清晰的、浑浊的印痕。

许久,许久。久到园子里的风都换了方向,吹得白菜叶子簌簌作响。

我极其缓慢地、近乎僵硬地弯下腰。不是跪拜,只是深深地、深深地鞠了一躬。对着北方汴京的方向,对着那个再也听不到、再也看不到的地方。

然后,首起身。动作迟缓地将那张沾了泥痕的信笺,仔细地、对折,再对折。没有交给吴氏,也没有收起。而是攥在手心,攥得那么紧,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纸张、那沉重的六个字,连同指缝里的泥土,一起揉碎,嵌入掌心的纹路里。

“福伯…”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,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。

一首远远候着的王福连忙上前:“老爷。”

“去…去庄子上,” 我顿了顿,目光扫过墙角那把沾着新鲜泥土的锄头,最终落在那株在秋风中微微摇曳的梧桐上,“问问…有没有…刚断奶的小牛犊…买一头来。”

“牛…牛犊?” 王福愣住了,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
“嗯。” 我极其肯定地点点头,声音低沉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要健壮的。毛色…黄的最好。”

王福虽然满腹疑惑,但看我脸色,不敢多问,连忙应声去了。

吴氏站在一旁,静静地看着我,眼神里有深切的担忧,也有一丝了然。她没有问为什么。

我攥着那封被泥土玷污的信,一步步走到那株移栽来的梧桐树下。树根周围的泥土,是我亲手翻松、除过草的。我蹲下身,伸出沾满泥污的手,不是去抚摸树干,而是去触摸树根周围那松软的泥土。指尖感受着那微凉的、蕴含着无限生机的触感。

然后,就在那树根旁,在松软的泥土里,用另一只干净些的手指,缓慢地、用力地,挖了一个小小的坑。

坑不大,也不深。

我展开手心里那封被揉皱、沾着泥痕的信笺。素白的纸,墨黑的字。“司马君实,殁于元祐元年九月初一。临终唯念:介甫知我。” 这十六个字,此刻重如千钧。

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许久,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轮廓都刻进灵魂深处。

最后,我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,将这张薄薄的纸,轻轻放进了那个小小的土坑里。

没有再看一眼。

抓起旁边松软的泥土,一捧,一捧,仔细地、轻柔地,将它覆盖、掩埋。

泥土填平了小坑,只在树根旁留下一个微微隆起的新鲜土包。

我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泥土。额角那块旧伤,在秋风的吹拂下,传来一丝微弱的凉意。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,并未消失,却仿佛随着那封信的下葬,被这沉实的泥土包裹住,不再那么尖锐地灼烧。只剩下一种深沉的、如同大地本身般的、无声的悲怆与苍凉。

园子里很静。只有秋风掠过菜畦和梧桐枝叶的沙沙声。

那头倔强的老牛死了。

埋在了这新栽的梧桐树下。

从此,这半山园的泥土深处,便多了一头沉默的牛,和一个永远无法回答的诘问。

**“介甫…知我否?”**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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