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,粘稠而冰冷,裹挟着刺骨的寒意,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。没有光,没有声音,只有一种不断下坠的虚空感,像是沉入了汴河最深、最冷的河床淤泥里。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翻腾、撕扯:七岁那年砸碎的青瓷缸飞溅的浑浊水花,城外雪地里冻毙流民僵硬的轮廓,瓦市老篾匠浑浊绝望的泪眼,紫宸殿上介甫那柄指向宫门外的、裹挟着风雪的手臂……最后,是书局昏黄光线下,阿沅那张沾满煤灰、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,和她那声撕裂灵魂的尖叫!
“啊——!”
这声尖叫并非来自黑暗深处,而是从我自己的喉咙里迸发出来。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,我猛地睁开眼!
剧烈的喘息牵扯着胸腔,带来撕裂般的疼痛。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影,过了好几息,才勉强聚焦。熟悉的云纹承尘,熟悉的沉水香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——是我府邸的卧房。额头覆着冰冷的湿巾,稍稍缓解了颅骨内那万针攒刺般的剧痛。
“老爷!您醒了!老天保佑!” 老仆那张布满沟壑、写满担忧的脸庞凑到近前,眼中是劫后余生的狂喜,“您可吓死老奴了!陈掌柜派人把您送回来时,您……您满嘴是血,人事不省……”
他哽咽着说不下去,连忙转身端过一碗黑黢黢的药汁,热气腾腾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味。
我张了张嘴,喉咙火烧火燎,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。目光却急切地在床榻边搜寻。那半张黄麻纸!阿沅留下的、沾着血泪控诉的残笺!
“纸……” 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,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锦被。
老仆愣了一下,随即恍然大悟,慌忙从床头小几上拿起一个木托盘。托盘里,赫然是那半张粗糙的黄麻纸!纸上,炭条写下的歪扭字迹,每一个都如同烧红的烙铁:“阿爹……被抓去修河……欠免役钱”、“阿娘……病……没了”、“家……田……抵了青苗债”、“冷……饿……先生……书里的道理……暖不了……” 而在这绝望的字迹之上,大片暗红、己经干涸变硬的血迹,如同凄厉的伤口,狰狞地覆盖着,浸染着,将“免役钱”、“青苗债”那几个字几乎完全吞噬。
我的血。阿沅的血泪。
目光死死钉在那片刺目的暗红上,书局的景象再次清晰地浮现:阿沅认出我时那瞬间死寂的空白和随之爆发的、深入骨髓的恐惧!她推开我时那枯瘦手臂上传来的、几乎要将我骨头撞碎的绝望力量!她跌跌撞撞消失在风雪中的单薄背影……还有这纸上每一个字,都是她血肉被碾碎时发出的无声哀鸣!
“呃……” 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,我猛地侧头,剧烈地呛咳起来,身体痛苦地蜷缩。老仆吓得魂飞魄散,连忙放下药碗,用力拍打我的后背。
“老爷!您别急!别急啊!药!快喝药!” 他手忙脚乱地重新端起药碗。
我强压下翻涌的气血,喘息着,目光却像被钉死在那张染血的残笺上,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:“人……阿沅……找到了吗?”
老仆拍背的手顿住了,脸上露出深深的无奈和痛惜:“回老爷,您昏迷这几日,老奴派人去书局附近寻访,也托了陈掌柜打听……那姑娘……自那日从书局后门跑出去,就……就再也没人见过……风雪太大,后巷又脏又乱,脚印都盖住了……有人说……说看见个穿蓝袄的影子往汴河边去了……可汴河……汴河边上每日都有冻死饿死的流民被收走……”
汴河!冻死饿死的流民!
老仆后面的话,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,模糊不清了。只有“汴河边”、“冻死饿死”这几个字,如同冰锥,狠狠扎进我的耳膜,首透心底!眼前仿佛看见阿沅那瘦小的身体,裹着那件破旧的蓝袄,像一片被寒风卷起的枯叶,无声地倒在汴河冰冷的堤岸上,被厚厚的积雪覆盖,最终和其他无名的尸体一起,被草席裹着,抛入乱葬岗的深坑……
“噗——!”
那股压抑不住的血气终于冲破喉咙!这一次,不再是星星点点,而是一大口滚烫的、带着脏腑碎块般的腥咸液体,猛地喷溅在锦被上!刺目的猩红,迅速在丝绸上洇开一片绝望的图案。
“老爷!!!” 老仆的惊叫声凄厉欲绝。
黑暗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,汹涌地漫卷上来,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。这一次的黑暗,比上一次更加沉重,带着阿沅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和汴河畔无边风雪的无尽寒意。
……
再次醒来,不知又过了多久。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,空气中药味更浓。身体像被掏空了,只剩下一个沉重的躯壳,连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。头痛依旧,却仿佛被冻结了,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钝痛。
老仆红肿着眼睛守在床边,见我睁眼,几乎要哭出来:“老爷!您……您可算又醒了!太医说……说您这是急怒攻心,五内郁结,万万不能再动气了!您……您要保重啊!”
我目光空洞地望着承尘上模糊的云纹,许久,才极其缓慢地、艰难地转动眼珠,看向床头小几。那半张染血的残笺,依旧静静地躺在托盘里。血迹己经干涸发黑,乖乖不吃葱说: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!像一块永不愈合的丑陋伤疤。
阿沅……终究是找不到了吗?那个曾经在洛阳书库炭火旁,带着希冀问我“书里的道理能不能暖人”的烧火丫头,最终冻毙在汴京的风雪里,留下的只有这半张浸透血泪的控诉。
“书里的道理……暖不了……”
这行字,此刻不再仅仅是控诉,而是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,缠绕在我灵魂深处。我毕生所求的“实”,我耗费十五年心血编纂的煌煌巨著,我坚守的“祖宗成法”与“徐徐图之”……在阿沅冻僵的躯体面前,在千千万万被“青苗法”、“免役钱”碾碎的升斗小民面前,是何等苍白!何等可笑!何等……虚伪!
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,如同毒藤,从心底最深处疯狂滋长蔓延,缠绕住西肢百骸。不是悲伤,不是愤怒,是一种更深沉、更彻底的虚无。仿佛支撑了我一生的某种东西,在阿沅消失于风雪中的那一刻,在看清这染血残笺上每一个字的瞬间,彻底崩塌了。
我缓缓地、极其费力地抬起手。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。指尖颤抖着,指向那张染血的残笺,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,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:
“烧……烧了它……”
老仆愣住了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:“老爷?这……这可是……”
“烧了!” 我猛地提高了一点音量,牵动胸腔,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,喉咙里泛起血腥味,“连同……连同案头……所有……所有稿纸……未成的……都……都烧了!”
“老爷!使不得啊!” 老仆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,老泪纵横,“那是您半生的心血!是《资治通鉴》啊!使不得!万万使不得!”
《资治通鉴》?镜鉴?照给谁看?皇帝吗?他此刻正沉迷于介甫描绘的富国强兵幻梦之中!大臣吗?新党如李定之流,眼中只有权柄和冰冷的数字;旧党中人,又有几人真正心怀黎庶?这煌煌巨著,纵是穷尽古今兴亡之理,字字珠玑,最终也不过是锁在深宫高阁、蒙尘书架上的故纸一堆!它照不亮汴河畔冻毙的阿沅,暖不了瓦市卖簸箕的老篾匠,救不了被“免役钱”逼得骨肉离散的千万苍生!
“烧……” 我闭上眼,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,彻底将我淹没。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残存的生命力,“照我说的……做……都……烧掉……” 声音越来越低,最终几不可闻。
老仆跪在冰冷的地上,看着床上形容枯槁、气息奄奄的主人,又看看小几上那半张浸透血泪的残笺,再看看书房方向那堆积如山的书稿,浑身颤抖,泪如雨下。他最终没有起身,只是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地砖上,发出一声沉闷压抑的呜咽。
书房里,厚厚的窗帘紧闭着,隔绝了外面惨淡的天光。空气沉闷,弥漫着墨香、纸香和一种陈年尘埃的腐朽气息。巨大的书案上,一摞摞《资治通鉴》的手稿整齐堆放,如同沉默的群山,记载着千年兴亡,也凝聚着主人半生的心血与执着。
老仆佝偻着背,颤抖着双手,捧着一个沉重的黄铜火盆,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。火盆里,几块上好的银霜炭己经点燃,跳跃着幽蓝色的火苗,发出轻微的噼啪声,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他走到书案前,浑浊的老眼痛苦地扫过那些凝聚着主人无数心血的稿纸。最终,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半张被单独放在书案一角的、染血的黄麻残笺上。炭条的字迹和暗黑的血迹,在幽暗的光线下,触目惊心。
老仆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,枯瘦的手颤抖着,伸向那半张残笺。指尖触碰到那粗糙、沾着血渍的纸面时,如同被火烫到般猛地一缩。他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气,浑浊的泪水沿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滚落。终于,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悲壮,猛地抓起那半张残笺!
纸页发出轻微的嘶啦声。
他没有丝毫犹豫,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耗尽所有勇气,手臂颤抖着,决绝地将那浸透阿沅血泪和主人鲜血的残笺,猛地投入了火盆之中!
“嗤——!”
幽蓝的火苗瞬间舔舐上粗糙的黄麻纸。那歪扭的字迹——“阿爹……被抓……免役钱”、“阿娘……没了”、“家……田……青苗债”、“书里的道理……暖不了”——在跳跃的火光中剧烈地扭曲、变形,发出细微的爆裂声。暗红的血迹在高温下迅速变黑、卷曲、焦糊。阿沅那无声的控诉,那深入骨髓的绝望,那十五年间被命运碾碎的所有悲苦,连同主人喷溅其上的、象征着理想崩塌的心头之血,都在幽蓝的火焰中疯狂地舞蹈、挣扎,最终化为缕缕带着焦糊异味的青烟,盘旋上升,消散在书房沉闷的空气里。
残笺很快化为一小撮蜷曲的、带着猩红边缘的灰烬,无力地躺在通红的炭块上。
老仆呆呆地看着那堆灰烬,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,身体晃了晃。他缓缓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老眼,痛苦而茫然地望向书案上那堆积如山的《资治通鉴》手稿。烛光在稿纸堆上投下巨大的、摇曳不定的阴影,像一头沉默而悲伤的巨兽。
他的手,再次颤抖着,伸向了那凝聚着主人半生心血、象征着千古镜鉴的煌煌巨著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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