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盆里,幽蓝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那半张粗糙的黄麻纸。阿沅歪扭的字迹——“阿爹……被抓……免役钱”、“阿娘……没了”、“家……田……青苗债”、“书里的道理……暖不了”——在跳跃的火光中剧烈地扭曲、变形,发出细微而绝望的爆裂声。暗红的血迹在高温下迅速卷曲、焦糊、发黑,最终化为缕缕带着刺鼻焦糊味的青烟,盘旋上升,消散在书房死寂的空气里。最后一点猩红的火星挣扎着闪了闪,彻底熄灭,只留下一小撮蜷曲的、带着诡异猩红边缘的灰烬,无声地躺在通红的炭块上,像一颗冷却的、破碎的心。
老仆佝偻的身影僵立在书案旁,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堆灰烬,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,砸在冰冷的地砖上,洇开几朵深色的花。他枯瘦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,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。那双手,曾无数次为主人磨墨、添香、整理书卷,此刻却要伸向那凝聚了主人半生心血、象征着千古镜鉴的煌煌巨著!
他痛苦地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,猛地将手伸向书案上那堆积如山的手稿最顶端!指尖触碰到冰凉的、带着墨香的纸页边缘,如同触碰到一座神圣而即将崩塌的丰碑。
“住手!”
一声嘶哑、虚弱,却如同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低吼,猛地撕裂了书房的死寂!
老仆浑身剧震,伸出的手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,猛地缩回!他惊恐地转过身。
卧房的门框边,我倚靠着,身体摇摇欲坠。仅着一件单薄的中衣,被冷汗浸透,紧贴在枯槁的身体上。脸色灰败如金纸,嘴唇干裂,毫无血色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,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。但我死死抓着门框,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,支撑着这具几乎要散架的身躯。目光,却如同烧红的烙铁,越过老仆惊恐的脸,死死钉在火盆里那堆猩红的灰烬上!
那堆灰烬,是阿沅!是那个在洛阳书库炭火旁,带着希冀仰望我的烧火丫头!是那个在汴京风雪中,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推开我、最终消失在冰冷河流里的生命!是我毕生所求的“实”字,被残酷现实彻底碾碎后留下的、最刺目的残骸!
“老……老爷!”老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声音带着哭腔,“您……您怎么起来了!太医吩咐……”
我艰难地喘息着,喉咙里全是血腥气。目光缓缓从火盆移开,扫过书案上那些堆积如山的、承载着千年兴亡的手稿。墨迹犹新,字字句句,都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呕心沥血,是试图照亮千古迷途的孤灯。烧掉它们?烧掉这凝聚了十五年光阴、试图在故纸堆里寻求答案的努力?烧掉这面或许苍白、却是我唯一能举起的镜子?
烧掉它们,阿沅就能活过来吗?城外雪地里冻毙的流民就能得救吗?瓦市老篾匠浑浊的泪眼就能擦干吗?
不能!统统不能!
那烧掉它们,又有何用?!
一股冰冷的、带着腥甜的怒意,混杂着更深沉的绝望和自我厌弃,猛地冲上头顶!眼前又是一阵发黑,身体剧烈一晃,几乎栽倒。我死死抠住门框,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。
“扶……扶我过去……”我咬着牙,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。
老仆慌忙起身,踉跄着扑过来,用尽全身力气搀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。每一步,都像踩在刀尖上,牵扯着撕裂的五脏六腑。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,冰冷的寒意首透骨髓。我几乎是半拖半爬,被老仆艰难地挪到了书案前。
案头,那枚温润的玉佩静静躺在散乱的稿纸旁。母亲刻下的“缓”字,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却冰冷的光泽。目光掠过它,落在案头一角——那里,随意地压着几页尚未编入正稿的散页。其中一页,墨迹很新,笔锋却异常凝重。那是前几日,在剧烈的自我撕扯中写下的批注:
“……安石之策,其志可嘉,其心可悯,然操切太甚,视天下如可立待之磐石,而不知民心如水,载舟覆舟,瞬息可变……法非不善,而行之不得其人,不得其时,不得其法,则善法亦成苛政……”
字字句句,如同冰冷的讽刺,嘲笑着我的清醒与无力!
我猛地伸出手,不是去拿那玉佩,而是狠狠抓起那几页散稿!纸页在手中簌簌作响。没有看老仆,目光死死盯着案头那盏跳动的烛火。幽暗的火苗,映在我布满血丝、深陷的眼窝里,如同两簇燃烧的、绝望的鬼火。
手臂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,高高扬起!将那几页凝聚着我痛彻反思的文字,狠狠掷向那跳跃的烛火!
“不——!”老仆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呼,下意识地伸手去挡!
晚了!
纸页的边缘,触碰到了那跳跃的、贪婪的火焰!
“嗤啦!”
一点微弱的、橘红色的火苗,瞬间在纸角蹿起!迅速蔓延开一小片焦黑的边缘!一股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!
就在那火舌即将吞噬整页文字、就在老仆绝望的惊呼响彻书房的刹那——
我的手臂,却在半空中猛地僵住了!
那跳跃的、即将吞噬纸张的火焰,在瞳孔中疯狂地放大!它不再是温暖的、带来光明的烛火,而是……而是汴河岸边焚烧无名尸体的野火!是介甫那试图焚尽一切荆棘、却也必将玉石俱焚的变革之火!更是……更是此刻,在我手中,要将我唯一能抓住的、试图理解这苦难根源的微弱思考彻底焚毁的绝望之火!
烧掉它?烧掉这清醒的痛苦?烧掉这无用的反思?然后呢?像阿沅一样,在风雪中无声地消失?像那些冻毙的流民一样,成为史书上又一个冰冷的数字?像那些被“青苗法”、“免役钱”碾碎的人一样,只留下血泪的控诉,然后被遗忘在时间的尘埃里?!
不!
一股更原始、更蛮横的力量,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挣扎,猛地从我枯槁的身体里爆发出来!那只抓着燃烧稿纸的手,非但没有松开,反而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,狠狠地、不顾一切地朝着书案坚硬的紫檀木桌面,猛地按了下去!
“啪!”
一声沉闷的巨响!
燃烧的纸页被死死按在冰冷的桌面上!幽蓝与橘红交织的火焰,在坚硬的木质和巨大的压力下,发出一阵急促的“嗤嗤”声,剧烈地扭曲、挣扎了几下,竟……竟硬生生地被压灭了!
只留下一片焦黑卷曲、边缘带着猩红火星余烬的残破纸页,和一个清晰的、带着灼烫痕迹的手掌印,狰狞地烙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!一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,从手掌印下袅袅升起。
书房里死一般寂静。
只有我粗重、破风箱般的喘息声,和老仆惊魂未定、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。
我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压在焦痕上的手。手掌心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,皮肤被烫红了一片,边缘甚至起了几个细小的水泡,正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。这清晰的痛楚,却像一道冰冷的激流,瞬间冲散了脑中那混沌的、毁灭性的绝望!
痛。真实的痛。
我低头,看着掌心那片刺眼的烫红,看着桌面上那片焦黑卷曲、字迹半毁的稿纸残骸,看着那个狰狞的手掌烙印……又缓缓抬起头,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如山的、完整的《资治通鉴》手稿。那些墨字,在烛光下沉默着,仿佛历经劫难,更显沉重。
烧?还是不烧?
这不再是问题。
阿沅的血泪控诉,雪地里的冻骨,老篾匠的浊泪……这些活生生的苦难,砸碎了我曾经坚信的“实”字的基石。介甫那柄指向风雪的手臂,更是将这崩塌的废墟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旧的“实”己碎,如同那七岁砸碎的青瓷缸。而新的路在哪里?我茫然无措。
但此刻,掌心这火辣辣的灼痛,桌面上这片焦黑的残骸,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,劈开了那浓重的绝望迷雾!
砸缸之后,并非终结。缸碎了,人救出来了,但地上的泥泞和狼藉呢?那被脏水浸透的、需要安抚的玩伴呢?这才是开始!
史书上的道理暖不了阿沅,救不了眼前的冻骨。但若连这试图理解苦难、试图在兴亡得失中寻找答案的努力都付之一炬,那才是对阿沅、对所有无声消逝的生命,最彻底的背叛!这堆故纸,纵然无力改变眼前的风雪,但它至少记录下了这风雪中的血泪!它至少证明,有人曾试图举起过一面镜子,哪怕这镜子照出的,是如此的冰冷和绝望!
砸缸,是为了救人。修史,是为了鉴今。若缸己碎而人未救,若镜己明而世愈暗,那么,错的不是缸,也不是镜!错的是……是这砸缸之后、鉴今之前的……那片更巨大、更复杂、更令人窒息的……泥泞旷野!
“嗬……嗬嗬……”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、意义不明的嘶哑声响,像是哭,又像是笑。身体再也支撑不住,剧烈的眩晕和脱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。我眼前一黑,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,向后软倒。
“老爷——!”老仆凄厉的呼喊声再次响起,带着无尽的惊恐和绝望。
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瞬,我最后看到的景象,是书案上那盏烛火。它依旧在跳跃着,光芒微弱而执拗,顽强地穿透书房浓重的黑暗,照亮了书案上那片焦黑的稿纸残骸,照亮了那堆积如山的、沉默的巨著手稿,也照亮了……桌面上那个狰狞的、带着灼烫痕迹的……手掌烙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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