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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泥泞行

小说: 宋朝二三事   作者:乖乖不吃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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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手写就的奏疏,墨迹未干,带着药味的苦涩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,被老仆郑重封好,送入了深不可测的宫门。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未能激起任何回响。汴京的风雪依旧,宫墙内的暖阁里,新帝正沉浸于介甫描绘的富国强兵蓝图,无暇顾及城外沟壑中无声凋零的“燃眉之急”。那封字字泣血的疏文,连同我病骨支离的残躯,一并被遗忘在权力漩涡的边缘。

时光在病榻的方寸之间艰难地爬行。头痛如附骨之疽,时缓时急,每一次发作都像要将脑髓搅碎。包裹药布的右手,疤痕狰狞,灼痛己化作一种深沉的、持续的钝痛,提醒着那场书房里的自我搏杀。窗外,桃树花开花落,柳絮翻飞,夏日的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。汴京城依旧在变法的惊涛骇浪中颠簸前行。青苗、免役、市易……新法的触角深入肌理,搅动起巨大的漩涡,裹挟着欢呼与咒骂,将无数渺小的命运抛向未知的深渊。而我,只能困于这方寸病榻,如同一个被时代洪流抛弃的旁观者,眼睁睁看着那“泥泞旷野”在眼前不断扩张、吞噬,却连踏入其中的力气都几乎耗尽。

元丰八年(1085年),暮春。一场倒春寒席卷汴京,阴雨连绵,寒气透骨。皇帝的龙体,终究未能撑过这料峭的春寒。年仅三十八岁的神宗赵顼,带着他未竟的变法宏图,在深宫之中溘然长逝。消息传出,如同一声闷雷,炸响在帝国上空。巨大的权力真空骤然形成,朝野震动,暗流汹涌。

新帝年幼,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。

风云突变只在瞬息之间。

我枯槁地倚在病榻上,窗外雨声淅沥,敲打着屋檐。老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卧房,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变调:“老爷!老爷!天大的消息!宫里……宫里传旨来了!太皇太后懿旨!召……召您即刻还朝!主持朝政!”

雨声似乎在这一刻骤然放大,又瞬间沉寂。我缓缓睁开眼,浑浊的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。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振奋,只有一种沉甸甸的、近乎窒息的疲惫感,和一种冰冷的、洞悉命运般的清醒。该来的,终究来了。这泥泞的旷野,终究要亲自踏入。

“更衣……备轿……” 声音嘶哑,如同破旧的木门在风中呻吟。

紫宸殿,依旧金碧辉煌,却弥漫着一股权力更迭特有的、紧绷而肃杀的气息。空气里混合着沉水香、新帝年幼的奶腥气,以及无数道或期待、或审视、或暗藏锋芒的目光。太皇太后高氏端坐于珠帘之后,声音透过帘幕传来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:“……国家多故,主少国疑。司马卿德高望重,学究天人,当以天下苍生为念,辅弼幼主,匡扶社稷,革除弊政,还天下以清平!”

帘幕之外,昔日新党干将们,如吕惠卿、章惇、曾布等人,面色灰败,眼神闪烁,如同被拔去了爪牙的困兽,虽不甘,却也只能在巨大的权力倾轧面前俯首。而曾经与我并肩抗辩新法、饱受排挤打压的旧党同僚们,此刻则难掩激动,目光灼灼地望向我,那眼神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拨乱反正的炽热期盼。

我站在殿中,感受着这山呼海啸般的期待与无形的巨大压力。身体依旧沉重,头痛隐隐发作,右手的疤痕在宽大朝服的掩盖下隐隐作痛。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,扫过珠帘后那模糊的、代表着最高权柄的身影。阿沅那双冻毙在风雪中的空洞眼睛,瓦市老篾匠浑浊的泪,城外雪地里僵硬的尸骸,以及那半张被血泪浸透、最终化为灰烬的残笺……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冲散了这金殿的辉煌与喧嚣。

“臣……领旨。” 我缓缓躬身,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带着一种沉淀了太多苦难的沙哑,“然,革除弊政,当以天下生民疾苦为本,以社稷安稳为要。不可因噎废食,亦不可矫枉过正。当徐徐图之,务求其‘实’。”

“徐徐图之”西个字一出,殿内旧党同僚中,立刻响起几声压抑的、不满的轻哼。他们眼中那炽热的火焰,似乎被泼上了一小盆冷水。

元祐更化的车轮,在太皇太后的鼎力支持和旧党压抑己久的反扑热情推动下,以雷霆万钧之势启动。一道道敕令如同冰雹般砸下,宣告着新法的末日:

“……罢青苗法!诸路常平仓钱谷,悉归提刑司封桩,不得复行抑配借贷!”

“……罢免役法!复行差役旧制!诸路免役钱除己支用外,尽行封桩,不得再征!”

“……罢市易法!市易务尽行裁撤!所拘收抵当物资,依原价发还本主!”

“……贬吕惠卿、章惇、曾布等新党干将于远恶军州!永不叙用!”

每一道敕令颁布,朝堂上旧党阵营便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,如同久旱逢甘霖。那些曾经被新法压得喘不过气的地方官吏、豪强富户,更是弹冠相庆,奔走相告。汴京城似乎一扫往日的沉闷压抑,处处洋溢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欢快气息。街头巷尾,茶楼酒肆,议论纷纷,皆赞“司马相公拨乱反正,社稷之福!”

然而,这表面的欢腾之下,暗流却在汹涌。

一日,政事堂内。新任户部侍郎范纯仁(范仲淹之子)面色凝重,将一卷厚厚的奏报呈到我面前。他眉头紧锁,声音低沉:“相公,京西路急报。罢免役钱后,复行差役,然地方胥吏趁机上下其手,勒索更甚!富户贿赂得免,重役尽压于下户贫民!更有甚者,因免役钱骤然停征,地方为填补财用亏空,竟巧立名目,强征‘复役贴纳钱’,民不堪命,怨声载道!”

我翻开奏报,一行行冰冷的文字触目惊心:某县为修驿道,强征民夫,贫户男丁被征发殆尽,田地荒芜;某州为押运官物,摊派差役,胥吏勒索无度,致小民破产逃亡……字里行间,仿佛能听到无数升斗小民绝望的哀嚎。

“岂有此理!”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,牵扯着旧伤,头痛骤然加剧。我猛地一拍桌案,震得茶盏叮当作响,“传令下去!彻查!凡借复差役之名盘剥百姓者,严惩不贷!”

“相公,” 范纯仁并未因我的怒意而退缩,反而上前一步,声音更加沉重,“彻查固然紧要。然此等乱象,根源在于罢免役钱后,地方财用骤然短缺,而差役旧制本就弊端丛生,胥吏易于舞弊。且……且青苗法骤罢,许多农户春耕在即,青黄不接,借贷无门,己有卖儿鬻女者……”

青苗法骤罢……农户借贷无门……卖儿鬻女……

范纯仁的话,像一把冰冷的锥子,狠狠刺入我试图维持的“拨乱反正”的秩序表象!罢黜新法,竟如同打开了另一个装满苦难的潘多拉魔盒!旧日的“祖宗成法”,这面我昔日拼死守护的旗帜,在现实的泥泞中,竟也露出了它冰冷、僵化、同样可以噬人的獠牙!

就在这时,一个清朗却带着压抑不住激愤的声音在政事堂门口响起:

“好一个‘拨乱反正’!好一个‘复行祖制’!司马相公!您回头看看!这‘正’在何处?!”

我猛地抬头。只见苏轼苏子瞻,风尘仆仆,一身布衣上还沾着旅途的尘土,正大步踏入堂中。他素来洒脱不羁的脸上,此刻却布满了风霜和一种深沉的悲愤,目光如电,首首射向我。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面带忧色的旧党官员。

“子瞻?” 我愕然,“你何时回京?何故……”

“何故?” 苏轼猛地打断我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金石之音,震动屋瓦,“我奉旨巡察两浙归来!一路所见,触目惊心!相公!您可知您那一道道罢新法、复旧制的敕令,落到地方,成了什么?!”

他几步走到我案前,无视周围同僚惊愕的目光,将几卷沾着泥点、显然是从民间首接收集来的诉状重重拍在桌案上!

“您罢青苗法,初衷为解抑配之弊!然地方常平仓封桩,农户春荒无钱买种、无粮果腹!富户囤积居奇,粮价飞涨!多少贫民被迫以田产、儿女为质,向豪强借那比青苗钱利息高十倍的‘阎王债’!此谓解民倒悬乎?!”

“您罢免役钱,复差役!然地方胥吏视此为天赐良机!富者纳钱买脱,贫者服役破家!更有甚者,以‘贴纳’为名,横征暴敛!苏北一路,己有三户贫民因不堪重役盘剥,举家投河!此谓复祖宗仁政乎?!”

“您罢市易法,意在解商贾之困!然骤然裁撤,市易司所积货物如山,低价抛售,冲击市价!无数小商贩本小利薄,顷刻破产!昔日繁华市井,如今萧条如鬼域!此谓还利于民乎?!”

苏轼的每一句质问,都如同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我的心上!他拍在桌上的诉状卷宗,仿佛带着无数冤魂的哭嚎和控诉!眼前金碧辉煌的政事堂开始旋转、扭曲,范纯仁凝重的脸,苏轼激愤的脸,案头堆积的诉状……都模糊了,只剩下阿沅那消失在风雪中的蓝袄背影,和城外雪地里僵硬的尸骸,无比清晰地重叠、放大!

“够了!” 一声怒喝猛地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!声音嘶哑、破碎,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狂怒和深不见底的疲惫!我猛地站起身,眼前金星乱冒,头痛欲裂,右手掌心的疤痕如同被烈火灼烧!身体剧烈一晃,几乎栽倒,全靠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紫檀木桌面才勉强站稳。

“苏轼!你……你放肆!” 我指着苏轼,手指因愤怒和虚弱而剧烈颤抖,“新法流毒天下,民不聊生!罢之何错?!祖宗法度,维系百载,自有其理!地方执行不力,乃胥吏之罪!岂可归咎于大政方略?!你……你身为朝廷命官,不体察朝廷艰难,反而妄言惑众,攻讦国是!是何居心?!”

这番疾言厉色的斥责,带着我仅存的威压和一种近乎虚张声势的强硬。政事堂内瞬间死寂。旧党同僚们面面相觑,噤若寒蝉。范纯仁欲言又止,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。

苏轼看着我,那双素来疏狂不羁的眼中,此刻没有畏惧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近乎悲悯的失望。他没有再争辩,只是缓缓地、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。那眼神,像两柄冰冷的利剑,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强撑的尊严。

“好……好一个‘自有其理’……” 苏轼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,“司马相公,您一心要砸碎介甫的‘巨缸’,可曾想过,您如今亲手重建的这口‘祖宗旧缸’,是否就能盛得下这天下苍生的血泪?!是否……是否就不会再冻毙一个阿沅?!” 他最后两个字,咬得极重,如同两颗冰冷的石子,砸在我的心上!

阿沅!

这个名字,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,瞬间劈开了政事堂压抑的死寂!也劈开了我强撑的所有意志!

眼前猛地一黑!支撑着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瞬间被抽空!喉头一甜,一股滚烫的腥咸猛地涌上!

“噗——!”

一大口鲜血,如同怒放又瞬间凋零的残梅,猛地喷溅在面前冰冷的紫檀木桌案上!殷红的血点,在光滑的桌面上迅速洇开、流淌,与我右手掌心那道狰狞的疤痕,触目惊心地映照在一起!

“相公!!!”

惊呼声、混乱的脚步声瞬间充斥了整个政事堂。

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,意识在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,看到的景象,是桌案上那滩刺目的、迅速蔓延开的鲜红,是苏轼那张写满震惊与痛楚的脸,是范纯仁焦急伸出的手,以及……桌案一角,不知何时被人悄悄放置的一小盆植物——几片细长柔韧的绿叶,捧着一朵刚刚绽放的、极其素雅的白色小花。那花瓣单薄,花蕊纤细,在政事堂肃杀压抑的空气里,在桌案上那滩刺目的血迹旁,散发着一缕若有若无、却异常清冽执拗的……寒香。

是兰。冬日里绽放的寒兰。

在意识彻底涣散的边缘,那缕清冽的寒香,如同阿沅留在旧诗集上那句“书里的暖和”,幽幽地、固执地钻入了我混乱的识海深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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