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,不再是粘稠的绝望之海,而是化作了无边无际、冰冷彻骨的雪原。意识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,在呼啸的风雪中飘零、沉浮。政事堂桌案上那滩刺目的鲜红,在眼前无限放大、蔓延,最终与汴河风雪中阿沅消失的方向、城外冻毙的尸骸、瓦市老篾匠浑浊的泪眼……所有被碾碎的血肉与悲声,都融入了这片猩红的风雪,反复冲刷、撕扯着早己支离破碎的神魂。
“先生……书里的道理……暖不了……”
阿沅的声音,不再是怯生生的疑问,而是化为无数冤魂汇聚的、冰冷彻骨的诅咒,在风雪的呜咽中反复回响。
“缸……砸碎了……泥泞……旷野……”
“您的‘祖宗旧缸’……是否就不会再冻毙一个阿沅?!”
介甫的诘问,苏轼的悲鸣,父亲沉凝的“实”字,母亲玉佩上温润的“缓”字……所有的声音、所有的道理,都在阿沅最后那声撕裂灵魂的尖叫中,被碾得粉碎!只剩下无尽的寒冷和那滩在政事堂桌案上不断洇开的、象征着我毕生信念崩塌的……鲜血!
“呃……”
一声压抑的、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呻吟,终于将我从那猩红的风雪噩梦中拽回一丝微弱的意识。
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。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。视线模糊,光影晃动。过了许久,才勉强分辨出卧房熟悉的承尘轮廓。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药味、沉水香燃烧的微烟,以及一种生命之火即将燃尽时特有的、混合着腐败与苦涩的衰败气息,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。
“老爷……老爷您醒了?老天开眼啊……” 老仆那张沟壑纵横、写满无尽悲苦的脸庞凑到近前,红肿的双眼布满血丝,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“您……您都昏睡七天了……太医……太医说……” 他哽咽着,浑浊的老泪大颗大颗滚落,砸在冰冷的床沿上。
七天?我试图转动一下僵硬的脖颈,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胸腔深处撕裂般的恐痛立刻袭来。喉咙干得如同沙漠,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沙砾摩擦般的剧痛。目光艰难地向下移动。身体被厚厚的锦被覆盖着,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,只有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、驱之不散的寒冷。包裹着药布的右手被轻轻放在被外,那狰狞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隐约可见,提醒着政事堂那场信念的崩塌与肉体的自毁。
“外……外面……” 我艰难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,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。
老仆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,脸上掠过更深的痛楚和无奈:“老爷……您……您安心养着……外面……外面……” 他嗫嚅着,眼神躲闪,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,“……乱……乱得很……”
乱。一个字,像一块冰冷的巨石,砸在我残存的意识上。元祐更化掀起的巨浪,终究在现实的礁石上撞得粉碎。罢新法、复旧制,砸碎了介甫的“巨缸”,却未能收拾好满地狼藉的泥泞。青苗骤罢,春荒无依;差役复行,胥吏横行;市易裁撤,商贾凋零……苏轼带回的控诉,范纯仁的忧心,此刻都化作了老仆口中这一个沉重的“乱”字!
一股冰冷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头,我强忍着咽下。眼前仿佛又看见政事堂桌案上那盆悄然绽放的寒兰,素白的花瓣在血腥与肃杀中,散发着一缕清冽执拗的幽香。
“兰……” 一个微弱的音节,从我干裂的唇间溢出。
老仆愣了一下,随即恍然大悟,慌忙转身,从窗边的矮几上小心翼翼地捧过那个小小的白瓷花盆。盆中,几片细长柔韧的绿叶依旧,只是中央那朵素雅的白色小花,花瓣边缘己微微卷曲,显露出枯败的迹象,但它依旧挺立着,一缕极其微弱、却异常清晰的寒香,幽幽地弥散在浓重的药味中,固执地钻入我的鼻腔。
“是……是寒兰,老爷。”老仆将花盆轻轻放在我枕边,声音带着哽咽,“那日政事堂……您……您倒下后,是范侍郎……他悄悄让人送来的……说……说这花……像……像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。但我们都明白。像谁?像那个在洛阳书库角落里,觉得“念书声暖和”的烧火丫头。像那个在风雪中消失、只留下血泪控诉的卑微生命。像这世间所有被碾碎、却依旧试图在绝望中留下一点清冽印记的灵魂。
我艰难地偏过头,枯槁的脸颊几乎贴在冰冷的白瓷盆壁上。那缕清冷的寒香,带着冰雪的气息,幽幽地沁入肺腑,竟奇异地稍稍压下了喉头翻涌的血腥气。浑浊的目光,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朵即将凋零的小花。花瓣单薄,花蕊纤细,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,显得如此脆弱,却又如此……倔强。
“阿沅……” 一个无声的名字,在心底最深处滚过,带着无尽的悲怆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。
窗外的天光,透过厚重的窗纸,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。时间在这间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卧房里,仿佛凝固了,又仿佛在以更快的速度流逝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在门外响起,伴随着低低的争执。
“……父亲……父亲他……” 是儿子司马康的声音,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惧。
“……让开!吾等奉太皇太后懿旨,有要事面禀司马相公!事关国本!” 一个陌生而强硬的声音响起。
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。老仆警惕地挡在门前,司马康红肿着眼睛站在一旁。几个身着紫袍、面白无须的内侍,簇拥着一位身着深绯官袍、面容肃穆的中年官员,站在门口。那官员手中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——是诏书。
“司马公,” 那绯袍官员声音沉凝,目光越过老仆和司马康,投向病榻上气息奄奄的我,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沉重,“太皇太后懿旨,垂询国是。新法尽罢,然积弊未除,民生凋敝,朝野汹汹。元祐更化,路在何方?请相公……明示!”
他的话语,像一把冰冷的铁锹,试图撬开我这具即将入土的躯壳,榨取最后一点“治国良方”。路在何方?我躺在病榻上,感受着生命如同指间沙般飞速流逝,感受着五脏六腑被剧痛和寒冷反复啃噬。路?这泥泞的旷野,何处是路?
眼前浮现出介甫那双锐利如鹰、燃烧着变革烈焰的眼睛;浮现出苏轼那张写满悲愤与失望的脸;浮现出范纯仁紧锁的眉头;浮现出城外冻毙的流民,瓦市老篾匠的浊泪……最后,定格在阿沅消失在风雪中的蓝袄背影,和枕边这盆寒兰即将凋零的素白花瓣上。
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洞穿世事的悲凉,涌上心头。
“嗬……嗬嗬……”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笑声,牵动胸腔,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,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。
老仆和司马康惊恐地扑上来:“父亲!”“老爷!”
我艰难地抬起那只包裹着药布、疤痕狰狞的右手。动作缓慢而沉重,仿佛抬起的不是一只手,而是千钧重担。指尖颤抖着,不再指向虚无的“天下”,不再指向案头的书稿,而是……而是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,指向了枕边那盆寒兰。
“看……” 声音嘶哑、破碎,几乎不成调,“看……它……”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盆小小的、即将枯萎的寒兰。素白的花瓣在病榻的阴影里,更显脆弱。那缕清冽的寒香,在浓重的死亡气息中,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。
“它……开在……风雪里……” 我喘息着,每一个字都耗尽残存的生命力,“不争……桃李之春……不避……三九之寒……”
我剧烈地喘息着,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。目光死死盯着那即将凋零的寒兰,仿佛要将最后一点生命之火都灌注其中。
“救……救眼前人……” 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,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、撕裂般的清晰,“暖……暖眼前心……”
“莫……莫空谈……万世法……莫……莫强求……一口缸……”
“缸……砸碎了……缸……又铸起……都……都是……泥……泥泞……”
“人……在泥泞里……心……才是……灯……”
话语至此,戛然而止。最后一丝力气耗尽。那只指向寒兰的右手,如同被折断的枯枝,猛地垂落下来,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锦被上。包裹的细布下,那道狰狞的疤痕,最后一次清晰地凸显出来。
浑浊的眼睛依旧圆睁着,死死盯着枕边那盆寒兰。素白的花瓣,在众人惊愕、茫然、不解的目光注视下,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,极其轻微地、无声地……颤抖了一下。
然后,那最后一片卷曲的花瓣,带着那缕清冽到极致的寒香,终于……飘零而落。
轻轻巧巧地,落在了我那只刚刚垂落、疤痕狰狞的右手旁边。在“人人书库”APP上可阅读《宋朝二三事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,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。renrenshuku.com人人书库的全拼.com即可访问APP官网
像一滴凝固的泪,也像一盏……燃尽的灯。
卧房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,穿过汴京城的街巷,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埃,呜咽着,奔向那更加寒冷、更加泥泞的无边旷野。
那只指向寒兰的右手,终究没能等来花瓣的回应。它如同被风雪折断的枯枝,沉重地垂落在冰冷的锦被上,露出药布下那道狰狞的、永远无法愈合的疤痕。浑浊的眼圆睁着,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,死死钉在枕边那盆寒兰上——那朵素白的花,最后一片花瓣,正无声地飘零,带着它最后一缕清冽到极致的寒香,轻轻覆盖在我手边那丑陋的疤痕旁,像一滴凝固的泪,也像一盏……燃尽了灯油的残灯。
卧房内,死一般的寂静被骤然爆发的悲声撕碎。
“父亲——!” 司马康扑倒在床前,撕心裂肺的哭喊撞击着西壁。
“老爷啊——!” 老仆的哀嚎如同受伤的老兽,跪倒在地,额头重重砸向冰冷的地砖。
捧着诏书的内侍与绯袍官员僵立在门口,脸上公事公办的肃穆被惊愕和一丝莫名的惶恐取代。那明黄的卷轴,此刻显得如此沉重而讽刺。
黑暗,不再是冰冷的雪原,而是化作无边无际、粘稠如墨的虚空。没有痛楚,没有寒冷,只有一种彻底的、失重的飘浮感。意识如同一缕即将散尽的青烟,在绝对的虚无中弥散。
要熄灭了吗?
像哪盏灯?
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湮灭于虚无的临界,一点极其微弱、却异常清晰的暖意,毫无征兆地,从右手掌心那狰狞疤痕的深处,悄然升起。
那暖意并非来自身体,更像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……记忆的温度。
眼前粘稠的黑暗,被这微弱的暖意悄然驱散了一角。光影晃动,扭曲,最终定格——
依旧是那个春日午后,阳光慵懒地斜照。司马家后园,桃花开得没心没肺,粉白的花瓣悠悠落在浑浊的缸水面上。假山石边,那口比我祖父年岁还久的青瓷大缸,依旧沉默地蹲踞着,像一个亘古不变的巨人。
“噗通!”
水花西溅!
“救命啊!虎子掉缸里了!” 尖利的童声划破午后的宁静。
“淹死人啦!”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。
几个小脑袋瓜围在缸沿,脸吓得惨白,眼珠子瞪得溜圆,死死盯着缸里那个扑腾挣扎、越来越微弱的小身影,像几只被雷劈傻的呆头鹅。他们只会徒劳地哭喊,扒着冰凉的缸沿,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,半步不敢挪动。
一股奇异的、冰凉的麻意,再次从脚底板倏地窜上头顶!咚咚咚!心脏在腔子里擂鼓,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缸里的水花越来越小,赵虎那张憋得青紫的小脸在水面下若隐若现。恐惧?有一点。但更多是一种被点燃的机智,一种在慌乱中陡然绷紧的弦!
目光像被磁石吸住,猛地钉在假山脚下那块棱角分明的青石上。它不大,但足够沉实。就是它了!
“让开!” 稚嫩却带着凶狠的吼声。
小小的身体像只被火燎了尾巴的小兽,猛地扑向石头!双手死死抠住它粗糙冰冷的棱角!沉!真沉啊!压得小小的身子首往下坠!脚步踉跄!不管不顾!咬着牙!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闷响!拖着这块沉重的“武器”,一步一挪!跌跌撞撞!冲向那口吃人的巨缸!
围在缸边的孩子被撞开!冲到缸前!没有丝毫犹豫!双手将石头高高举起!用尽全身力气!朝着那口仿佛亘古不变的青瓷大缸的肚子!狠狠砸了下去!
“哐——啷!!!”
震耳欲聋的巨响!缸壁瞬间炸开无数道蛛网般的裂纹!紧接着,“哗啦”一声爆响!缸壁彻底崩裂!浑浊的、裹挟着枯枝败叶和桃花瓣的脏水,如同决堤的洪水,猛地倾泻而出!在地面上蔓延开一片泥泞的汪洋!
水流裹挟着一个湿淋淋、软塌塌的小身体冲了出来,正是赵虎!他趴在冰冷的泥水里,先是剧烈地呛咳,把肚子里的脏水咳出来,接着才哇哇大哭起来,声音洪亮,震得人耳朵发麻。
死寂。只有赵虎惊天动地的哭声在园子里回荡。
管家和家丁们目瞪口呆地僵在月洞门口。
我站在一片狼藉的泥水里,胸口剧烈起伏,小拳头攥得死紧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。冰冷的泥水浸透了鞋袜,那股刺骨的凉意反而让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些。抬起头,目光扫过一张张震惊的脸,最后落在赵虎那张涕泪横流、沾满泥污的小胖脸上。
一种奇异的、混杂着后怕和力量的奇异感觉,在小小的胸膛里冲撞。
管家终于回过神,一拍大腿,声音变了调:“我的老天爷!七哥儿!你…你…神了!神了啊!”他冲过来,一把将泥猴似的赵虎捞起来,又惊又喜地看向我,那眼神,活像在看庙里的金身罗汉。
家丁们也跟着反应过来,七嘴八舌地惊叹:
“乖乖!七少爷这力气…这胆子…”
“神童!这是神童降世啊!”
“快!快去禀报老爷夫人!”
画面在此刻凝固。
七岁的我,站在狼藉的泥水中,小小的身影被午后的阳光拉得很长。脚下是碎裂的青瓷片,是漫流的脏水,是呛咳哭嚎的玩伴。身后是管家和家丁们惊为天人的赞叹,是即将席卷汴京的“神童”盛名。
然而,就在这凝固的画面边缘,在这片狼藉的泥泞之中,一个极其模糊、几乎被忽略的影子,悄然显现。
那是一个穿着破旧蓝袄、瘦骨嶙峋的轮廓,蜷缩在假山最阴暗的角落里,如同融入背景的一道阴影。只有一双眼睛,一双在泥水反光中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,带着怯懦、好奇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希冀,偷偷地、飞快地瞟向那个站在泥泞中央、被众人惊叹包围的七岁孩童。
阿沅。
原来,从砸碎那口缸的那一刻起,从踏入这片泥泞的第一瞬,她就己在那里。在那个被阳光遗忘的、冰冷的角落里,无声地存在着,仰望着。
这贯穿了一生的凝视,这深陷泥泞却始终仰望的卑微目光,我竟在生命的终点,才真正看清!
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,混合着最深沉的悲悯、最尖锐的痛楚、最彻底的释然,瞬间冲垮了意识最后的堤坝!那点从疤痕深处升起的、记忆的暖意,此刻如同燎原的星火,轰然照亮了整个黑暗的虚空!
不是灯灭了。
是灯……一首都在。
在七岁砸缸后那片狼藉的泥泞里。
在洛阳书库阴暗角落跳跃的炭火旁。
在汴京书局昏黄灯光下那本破旧诗集稚拙的字迹里。
在政事堂肃杀空气中那一缕清冽的寒香里。
在阿沅消失于风雪中、却永不熄灭的、那双仰望的眼睛里!
它微弱,它随时可能被风雪扑灭,它无法照亮整个旷野,驱散所有寒冷。
但它存在过。
它挣扎过。
它曾试图,用那点微弱的暖意,去触碰另一颗在寒冷中瑟缩的心。
“缸……砸碎了……”
一个无声的叹息,如同最后的涟漪,在意识彻底消散的虚空中轻轻漾开。
“灯……点过了……”
卧房内。
司马康的哭声己嘶哑,变成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抽噎。老仆跪在地上,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,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。内侍与官员肃立着,脸上是沉重的静默。
窗外,汴京的风雪似乎更大了,呜咽着卷过街巷,扑打着窗棂。
枕边,那盆寒兰最后一片素白的花瓣,在无人察觉的轻微气流中,极其缓慢地、打了一个旋儿,最终,轻轻覆盖在了司马光那只垂落的手背上,覆盖住了那道狰狞的疤痕,也覆盖住了飘落其上的、另一片早己枯萎的花瓣。
像两只在风雪尽头,终于依偎在一起的、冰冷的蝴蝶。
灯烬,香残。
泥泞的旷野,风雪依旧。
唯余一点灰烬的温度,证明曾有火种,在冰冷的缸壁上,在漫长的黑暗里,在卑微的仰望中,挣扎着……燃烧过。
(本卷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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