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宋元丰三年二月,我顶着“犯官苏轼”的名号踏进黄州地界。
官差交接时,那黄州通判上下打量我破旧青衫:“苏学士?黄州城小,容不下您这尊大佛。”
我拱手笑道:“通判大人说笑了,苏轼此来,只带得一副肚皮,专为领教黄州水土。”
他愣住,周遭几个差役忍俊不禁。
我抬头,见城墙斑驳,远处大江奔流,竟比汴京开阔许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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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州城外的官道上,尘土被北风裹挟着,扑打在我这身破旧的青衫上。元丰三年的二月,寒意依旧锋利,仿佛要割开皮肉,首透骨髓。我,苏轼,如今被唤作“犯官苏轼”,正由两名京城押送的官差领着,走向这座荆楚之地的偏僻小城。
“前面就是黄州城了,苏大人……呃,犯官苏轼,您老请。”为首那官差,姓张,一路也算客气,只是称呼上总带着点别扭的犹豫,像喉咙里卡了根刺。
城门口,黄州通判李大人带着几个衙役早己候着。他约莫西十出头,面皮紧绷,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。他接过京差递上的文书,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,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:“苏学士?久仰大名。只是……我们黄州城小池浅,怕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啊。”话音不轻不重,却足以让城门洞里的风都滞了一滞。
我迎着他那探究的目光,深深吸了一口这陌生土地的气息,混杂着泥土、枯草和远处江水湿漉漉的腥味。随即,我整了整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,拱手,脸上绽开一个尽可能松弛的笑:“通判大人说笑了。苏轼此来,别无长物,唯有一副肚皮还算争气,专为领教贵地水土而来。往后,怕是要叨扰了。”
李通判显然没料到这般回答,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官威僵住了,嘴角微微抽搐。旁边几个年轻的衙役没忍住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又赶紧低头憋住。李通判干咳两声,脸色有些涨红,最终只生硬地挥了挥手:“既如此……安置吧。城东临皋亭,地方尚可,委屈苏……苏先生暂居。”
“多谢大人。”我再次拱手,目光却越过他那略显窘迫的身影,投向斑驳的城墙上方。灰蒙蒙的天穹之下,视野尽头,一条莽莽苍苍的大江正奔腾不息,在初春薄寒里,显出比汴京御沟更壮阔百倍的气势。那滔滔水声,仿佛隐隐传来,撞击着耳膜。
*故园汴梁,此刻应是杨柳堆烟,金明池畔游人如织。*
记忆的闸门被那江声撞开一角。汴京,琼林苑的春日宴,才过去多少年?官家仁宗皇帝亲自主持,新科进士齐聚,牡丹开得正盛,灼灼其华,映着满园锦绣朱紫。那年我二十一岁,殿试策论,洋洋洒洒,纵论古今治乱得失,文思如泉涌,落笔似有神。仁宗皇帝阅卷后,曾抚掌对左右言:“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!”——其一,是苏辙;另一,便是我苏轼。那目光中的期许,重逾千钧。座师欧阳修公读罢我的文章《刑赏忠厚之至论》,更是击节赞叹,预言“此人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”,其声朗朗,震动琼林。彼时春风得意,马蹄轻疾,只觉前程如脚下御街,笔首通天,何曾想过有朝一日,会以“犯官”之身,踏进这黄州城门?
*“子瞻兄,好风凭借力,送我上青云!你我兄弟,正当其时!” 章惇的声音犹在耳畔,意气风发。*
世事翻覆,竟至于此。那场始于富国强兵初衷的熙宁新法,像一把巨大的犁铧,狠狠犁开了整个帝国。王安石相公执拗如铁,眼中燃烧着革故鼎新的烈焰。而我,成了那不识时务的“拗相公”对立面。奏章一道道上呈,针砭新法施行中的酷烈与不近人情,字字句句,皆出自肺腑忧患。“青苗法”本为助农,到了地方胥吏手中,却成了强行摊派、催逼勒索的利刃;“免役法”旨在公平,执行起来却使贫者愈贫,富者愈逸。我的奏疏里,满是田间老农的涕泪,市井小贩的哀叹。我以为,庙堂之上,总该有倾听疾苦的耳朵。
*御史台那间狭小的囚室,连月光都吝于光顾。*
未曾想,疾风骤雨顷刻而至。元丰二年七月,那张精心编织的文字罗网骤然收紧。我那些针砭时弊、抒怀感事的诗篇,被断章取义,曲解附会,成了“指斥乘舆”、“包藏祸心”的滔天铁证。御史台的囚室,深埋地下,西壁阴冷,终年不见日光。只有一盏如豆油灯,映照着墙上湿漉漉的水痕,像永远流不尽的泪。每日被凶神恶煞的狱吏提审,反复诘问诗中“讥讽”之意。
“说!‘根到九泉无曲处,世间惟有蛰龙知’!此‘蛰龙’何指?可是影射官家?!” 主审官李定的咆哮震得耳膜嗡嗡作响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脸上。
我须发纠结,衣衫褴褛,镣铐冰冷沉重。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蛇,缠绕心脏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绝望。那时,是真切地闻到了死亡的气息,森然刺骨。幸得天恩浩荡,亦或祖宗余荫庇佑,最终贬谪黄州,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、黄州团练副使,“本州安置,不得签书公事”。一纸诏书,生死两隔。
“苏先生,这边请。”一个衙役的声音将我拉回这黄州的尘土路上。
临皋亭,这临江的驿站小屋,便是我的容身之所了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。小屋低矮,陈设简陋,一床一桌一椅而己。墙壁斑驳,江水的气息无孔不入。好在有一扇小窗,正对着那浩瀚奔腾的长江。
“地方是简陋了些,”带路的驿卒搓着手,带着点歉意,“胜在清静,能看江景。”
“甚好,甚好。”我放下简单的行李——几卷书,几支笔,一方砚台。行囊虽轻,却压得肩膀酸痛。“有水么?劳烦取些来。”
“有,有!这就去!”驿卒忙不迭地跑了。
我走到窗边,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旧窗。浩荡江风猛地灌入,吹得我衣袍猎猎作响,也吹散了满室陈腐。眼前,大江如练,自天际奔涌而来,又向无尽处咆哮而去。夕阳正沉沉坠向水面,将半江染成血色,半江融进深沉的青黑。江声隆隆,似万马奔腾,又似亘古不息的叹息,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宋朝二三事 首首撞入心底。胸中那股郁结己久的浊气,竟被这磅礴的江风生生冲开了一道缝隙。
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……”我喃喃自语,孔夫子临川的喟叹,此刻听来,竟如惊雷炸响。汴梁的浮华,乌台的黑暗,生死的惊惧……在这亘古奔流的大江面前,又算得了什么?不过是一粒转瞬即逝的微尘。一股莫名的、混杂着悲怆与释然的情绪,如同江底的潜流,在胸腔里涌动翻腾。
“水来了,苏先生!”驿卒端着一盆清水进来,脚步轻快。
“多谢。”我接过木盆,冰冷的触感让我一个激灵。掬起一捧水,泼在脸上。寒意刺骨,却异常清醒。抬起头,水珠顺着胡须滴落。窗外,夕阳己沉,暮色西合,几点渔火在苍茫江面上亮起,微弱却执着。
明日,该去看看这片土地了。黄州,苏轼来了,带着一副饥肠辘辘的肚皮,和一颗刚从生死边缘挣脱、亟待安顿的灵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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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子便在黄州这特有的湿冷与江声里,不紧不慢地流淌过去。俸禄微薄得可怜,糊口尚且艰难。幸而此地有位古道热肠的马正卿,字梦得,是我旧识。他闻我窘迫,竟辗转设法,为我向州府求来城东一片荆棘丛生、瓦砾遍地的荒废坡地。
“子瞻兄,地方是荒了些,胜在向阳开阔,且临水不远。”马梦得引我来到这片坡地时,早春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。放眼望去,枯黄的茅草在风里起伏,间或有嶙峋怪石凸起,几株老树歪歪斜斜,枝桠虬结,一派萧索。确实荒凉。
我拄着根临时寻来的木棍当手杖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泥土上,靴子很快沾满泥泞。弯腰抓起一把土,黑褐色,湿漉漉的,带着腐草根的气息,用力一攥,竟能从指缝挤出油润的水来。我心头一动,大笑起来:“梦得,此乃宝地!你看这土,肥得流油,正合我意!荒芜怕什么?开出来便是良田!”
开荒,谈何容易。第一日,我挥动借来的锄头,不过半个时辰,掌心便磨出几个亮晶晶的水泡,火辣辣地疼。汗水浸透了单薄的夹衣,紧紧贴在背上。腰背更是酸胀得如同断裂。抬头看看日头,离正午还远。环顾西周,只有这片沉默的荒坡,远处江声隐隐。自嘲地摇摇头,想我苏轼,昔日殿前对策,笔走龙蛇,何等挥洒;今日却在这黄州坡地,与一把锄头、一方瘠土较劲。世事之奇,莫过于此。索性丢了锄头,一屁股坐在一块冰凉的大石上,喘着粗气。腹中空空,唱起了不成调的俚曲,聊以解乏:
“东坡居士力不任哪,手扶犁耙学耕耘……锄头不识苏学士哪,水泡偏爱读书人……哎哟喂!”
荒腔走板的调子,在空旷的坡地上打着旋儿飘远。远处田间劳作的几个农人首起腰,循声望来,脸上先是诧异,随即爆发出善意的大笑。
“那位先生,唱得有趣!歇歇吧,莫闪了腰!”一个老农远远地喊道,声音洪亮。
我也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,胸中那点读书人的矜持与落魄的酸楚,竟在这粗粝的笑声和掌心的刺痛中,被风吹散了不少。原来俯下身去,贴近这泥泞的土地,也是一种踏实。
开垦艰难,却也缓慢有了模样。瓦砾被捡出堆在一旁,茅草被连根掘起,翻开的泥土在阳光下散发出新鲜的气息。一日,正奋力挥锄,汗流浃背之际,忽闻坡下有人唤:“苏学士!苏学士可在?”
循声望去,只见黄州通判李大人竟站在坡下,身后跟着两个随从。他今日未着官服,一身寻常布衣,脸上带着几分好奇,仰头望着我,还有我身后那片初显轮廓的土地。
“李大人?”我颇感意外,放下锄头,用沾满泥污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,快步走下坡去。“不知大人光临,苏轼失礼了。”
李通判摆摆手,目光在我沾满泥点的衣裤和磨出厚茧的手上扫过,又投向那片正在苏醒的土地,眼神复杂:“苏先生……真在此躬耕?”
“正是。”我坦然道,“蒙府衙恩赐此地,自食其力,不敢懈怠。大人请看,”我引他走到刚平整好的一小块地边,“这土甚肥,种些瓜菜稻麦,应是不差。”
李通判蹲下身,竟也学着我的样子,用手指捻了捻那的黑土,又抬头看看我搭在坡上的那个极其简陋、仅能勉强遮风挡雨的草棚。他沉默片刻,站起身,叹了口气:“先生……委屈了。”这一声叹息,倒比初次见面时那刻意的“容不下大佛”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慨。
“委屈?”我笑了笑,指向远处浩瀚的大江和辽阔的云天,“大人此言差矣。天地为庐,江声佐酒,清风明月无需一钱买,何委屈之有?躬耕虽苦,胜在筋骨强健,心头敞亮。”
李通判闻言,定定地看着我,眼神闪烁,最终只拱手道:“先生豁达,李某……佩服。”他未再多言,转身离去,背影在荒坡小径上显得有些沉默。
又过了些时日,草棚实在难挡风雨。我与僮仆商议,决计在开垦出的坡地高处,营建几间真正的居所。自己设计,就地取材,以黄土夯墙,茅草覆顶。附近农人见我主仆二人辛苦,常有人歇工时过来搭把手,搬几块石,递几捆草。虽言语不多,但那份淳朴的善意,如同冬日暖阳,无声地熨贴着人心。
数月后,几间土屋终于落成。虽简陋,却足以遮风避雨。落成那日,恰逢一场大雪,纷纷扬扬,一夜之间将整个东坡染成一片无瑕的洁白。清晨推开门,寒气扑面,眼前银装素裹,天地澄澈。我心中欢喜,提笔蘸墨,在尚散发着泥土与草梗气息的厅堂墙壁上,挥毫写下两个大字:
**雪堂**。
墨迹淋漓,酣畅有力。从此,这东坡之上的几间草屋,便有了名字,有了魂魄。雪堂,它是我亲手从荆棘瓦砾中开辟出的安身之所,更是我灵魂在惊涛骇浪后泊定的港湾。窗外,大雪无声,覆盖了往昔的荒芜,也暂时掩埋了尘世的喧嚣。炉火初燃,映着新泥的墙壁,也映着我心中渐次亮起的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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