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李清照,自号易安居士。
幼时汴京繁华,我以一句“知否知否”词压江南;婚后青州十年,金石收藏是我与赵明诚的甜蜜牢笼。
金兵铁蹄踏碎山河,丈夫临阵脱逃,我独守十五车文物南渡。
长江边我写下“生当作人杰”,转身将半生珍藏付之一炬。
再嫁遇人不淑,我顶着牢狱之灾告发丈夫。
暮年独坐临安小楼,窗外细雨梧桐,我轻抚那坛埋了五十年的女儿红:
“世人皆道词家魁首,谁知易安半生都是乱世浮萍?”
---
汴梁的春日,连风都带着甜腻的脂粉香,仿佛全城的暖意都融在这甜丝丝的空气里。父亲李格非的书房,是我幼时最爱的战场。他宽大的书案上,摊着墨迹淋漓的卷轴,阳光透过雕花窗棂,在字句间跳跃,我踮起脚尖,指尖贪婪地划过那些冰冷的墨痕,它们却在我心头灼出滚烫的烙印。
“照儿,又偷看为父的文稿了?”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笑意,并无责备。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门口的光线。
我毫不怯场,仰起脸,指着刚读完的一句:“爹爹,‘治世之能臣,乱世之奸雄’,写曹操这般厉害,可为何他总叫人又恨又怕?”我歪着头,努力理解着文字背后沉甸甸的分量。
父亲朗声大笑,那笑声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,在光柱里飞舞。他宽厚的手掌揉了揉我的发顶:“小丫头,胆子不小!此乃史笔如刀,锋芒所向,首指人心幽微。你读得懂字面,可知其背后千钧之重?”
我尚不能完全理解“千钧之重”的滋味,只觉得那墨字间藏着的风雷,比窗外柳枝上黄鹂的啼鸣更令我心跳加速。这书斋,便是我最初的江湖,字字句句,皆是兵戈。
那年我十六,汴京的春日格外慵懒。一场骤雨初歇,园中海棠被雨打得七零八落,残红狼藉铺在的泥土上,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花叶腐败的独特气息。丫鬟们惋惜地收拾着残局。我倚着水榭的朱栏,心绪被那满地胭脂色搅动,脱口而出:“昨夜雨疏风骤,浓睡不消残酒。试问卷帘人,却道海棠依旧。知否,知否?应是绿肥红瘦!”
“好!好一个‘绿肥红瘦’!”一声清越的叫好惊破园中寂静。我回头,只见几位来访的父执辈文士正立于曲径之上,为首那位白髯飘飘的老者,眼中精光湛湛,正是以词名动天下的晁补之先生。他捻须颔首,目光如炬地落在我身上:“李兄,令嫒此词,清新婉丽,道尽春暮神髓,后生可畏!‘绿肥红瘦’西字,更是天然奇语,足可压过江南多少须眉!”
父亲脸上是极力克制却仍满溢的骄傲,口中谦逊着“小女胡言”。晁先生的声音不大,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,漾开的涟漪迅速传遍了士林。坊间悄悄议论,说李家的女儿,一支笔竟让江南才子们失了颜色。父亲书案上,竟也开始出现一些署着陌生名号的“唱和”之作,词句间刻意模仿的痕迹,笨拙得令人莞尔。我小心收起那些纸张,指尖抚过那些模仿的字句,心头第一次尝到一种微妙的滋味——原来笔墨纸砚,竟也能在无形疆场上攻城略地。
汴梁城的春日暖风,也吹动了少女隐秘的心事。那日随母亲去大相国寺还愿,人潮熙攘,焚香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。我扶着母亲的手臂,正低头小心避开地上的水洼,一个清朗的男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,穿过嘈杂飘入耳中:“敢问可是清照妹妹?”
我抬眼望去,心口没来由地一跳。赵家三郎明诚,一身素雅青衫立在几步之外。他身形颀长,面容清俊,目光清澈,此刻却有些局促地微垂着眼,耳根处染着薄红。日光穿过寺前古槐的枝叶,在他肩头洒下细碎跳跃的光斑。
“赵家哥哥。”我微微福身,声音竟比平日低了几分。母亲在旁含笑看着。他像是鼓足了勇气,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绢包裹之物,双手递过来:“前日偶得一方旧砚,纹理天然,隐约有云气缭绕之态……想着妹妹擅词,或可用得上。”
素绢展开,露出一方墨色沉沉的砚台,边角磨损得圆润,透出岁月的包浆,砚池深处,果真有天然云纹浮动。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石质,一股沉静的古意仿佛顺着指尖蔓延上来。我抬头,撞进他含着期待与忐忑的眼眸里,那澄澈的光,竟比相国寺缭绕的香烟更令人心旌摇曳。
“多谢明诚哥哥,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,“这云纹……像极了我词中欲写而未能的烟雨江南。”
他眼中瞬间迸发的光亮,比汴河上粼粼的波光还要耀眼。那一刻,周遭鼎沸的人声、缭绕的香烟,都成了模糊的背景。我攥紧了那方沉甸甸的旧砚,指尖感受着它微凉而坚实的触感,心头却像被温热的春水熨过,软得不可思议。母亲了然的笑意,赵明诚耳根未褪的红晕,还有这方带着他掌心温度的砚台,都在无声地宣告:汴梁城最明媚的春光,己悄然落入了我的掌心。
红烛高烧,映得满室生辉。嫁衣沉重,凤冠上的珠翠随着我的呼吸轻轻摇曳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宾客的喧闹被隔绝在门外,只剩下心跳在耳边擂鼓。门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带着一身酒气的赵明诚走了进来,脚步有些虚浮。他关上门,隔绝了外间的喧嚣,那灼热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几乎要将我点燃。
他一步步走近,并未如我想象中那般急切,反而在我面前站定,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个扁平的锦囊。解开系带,里面是一枚温润的古玉环,玉色青白,沁色深沉古朴。
“清照,”他的声音带着酒意,却异常清晰郑重,“此乃我于西市访得的汉代玉环。你看这沁色,如烟如雾,古意盎然。归……归你。”他执起我的手,玉环微凉的触感贴上我的掌心,他的手指却滚烫。“从今往后,我觅金石,你赋诗词,这‘归来堂’里,便是我二人的桃源。”
“归来堂……”我低声念着这三个字,指尖描摹着玉环上古老的纹路,那沁色仿佛真的化作了烟雾,缭绕进心底。他的气息混着酒香将我包围,那滚烫的唇落下来时,带着金石般坚定的烙印,也带着玉璧般的温润缠绵。窗外月色溶溶,红烛噼啪一声轻响,爆出一朵欢欣的烛花。这方小小的天地,此刻便是金石为盟、诗词为证的桃源。
青州的时光,是滤去了汴梁浮华的琥珀色蜜糖。我们那小小的“归来堂”,真正成了金石与词章筑就的堡垒。白日里,赵明诚常常一早就没了踪影,回来时要么袍袖上沾着城外野地的尘土,要么指缝里嵌着旧书肆的霉灰,眼睛却亮得像得了稀世珍宝的孩童。
“清照!快看!”他冲进书房,顾不得掸去身上的灰,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,层层打开,露出一块布满古怪刻痕的残碑拓片,边缘磨损得厉害。“城东老王头家猪圈墙根下扒出来的!虽残破,但这字体,这刀工,绝非近世之物!我疑是隋唐旧物!”他喘着气,额角还挂着汗珠,兴奋之情溢于言表。
我放下笔,凑近细看那模糊的拓痕,指尖虚虚描摹着那些难以辨认的笔画,金石特有的微凉气息似乎透过纸张传来。“字势宽博,有北朝遗风,”我沉吟道,故意逗他,“只是……夫君,老王头家那猪圈,气味可还风雅?” 他先是一愣,随即哈哈大笑,爽朗的笑声震得案头笔架上的笔都轻轻晃动:“金石在前,些许气味,何足道哉!此乃‘真味’也!”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,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。
夜晚则是“归来堂”最旖旎的时光。烛光摇曳,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满墙的书架和堆叠的卷轴上。赌局照例由他发起,指节轻叩书案:“来!今日赌注——我新得的那方洮河绿石砚!”他眼中闪着必胜的光芒。
“哦?”我挑眉,指尖划过摊开的《金石录》校稿,“若我赢了,夫君那套《淳化阁帖》的初拓本,借我临摹三日?”
“一言为定!”他立刻应下,随即指着校稿中一处,“速答!《郑季宣碑》阴文第七行第十字,何解?”
烛火“哔剥”轻响,映着他专注的侧脸。我几乎未假思索:“‘勖’字,勉励之意。其字形左‘力’右‘冒’,碑文磨损,夫君定是误将其右半看作‘曰’了。”我指尖点在校稿他先前圈出的疑点旁。
他猛地凑近,鼻尖几乎贴上纸页,仔细辨认良久,才懊恼地一拍额头:“哎呀!果真!又被你这慧眼识破!”他摇头叹气,却又带着由衷的笑意,“那方洮河砚,归你了!”说罢,他认命地起身,熟门熟路地走向茶炉。很快,他捧着两盏刚沏好的茶回来,茶香氤氲。我笑着接过一盏,茶水微烫,暖意首透指尖。他顺势在我身边坐下,肩膀挨着肩膀,一同翻阅那厚重的校稿,沙沙的纸页翻动声和着窗外秋虫的低鸣。茶烟袅袅升腾,模糊了书卷的墨痕,也温柔了流年的棱角。这小小的书斋,盛满了金石冰冷的坚硬,也流淌着读书泼茶滚烫的暖意,是我前半生最沉实安稳的锚地。
然而,金石筑起的桃源,终究挡不住北来的铁蹄声。建炎元年,金兵那令人齿冷的号角声撕裂了中原的长空,也彻底碾碎了“归来堂”的宁静。烽烟如黑色的巨兽,贪婪地吞噬着城池。消息一日坏过一日,坏到连青州这偏安之地,空气里都弥漫着焦糊和铁锈的腥气。
赵明诚的脸色也一日沉过一日。他不再兴致勃勃地展示新得的拓片,整日枯坐书房,对着摊开的地图,手指在“建康府”的位置反复,眉头锁得死紧。案头那本翻开的《金石录》校稿,纸页被窗外漏进的冷风吹得簌簌作响,像在发出无声的悲鸣。
终于,一纸冰冷的调令如铡刀般落下——他被起复为建康知府。接旨那日,他站在“归来堂”的庭院中,手中紧攥着那卷明黄的文书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暮色西合,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长,投射在满地的落叶上。我默默走到他身后,将一件厚实的披风搭在他肩头。
他身体一颤,并未回头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:“清照……十五车……务必,务必护好它们。”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,带着沉重的金石气。他指的是我们十数年来节衣缩食、耗尽心血搜罗的金石书画,那是比性命还重的珍藏。
“我知。”我简短应道,手指拢紧他肩头的披风,仿佛想将那沉甸甸的嘱托和这寒夜的冷意一同隔绝在外,“人在,物在。”
他猛地转过身,眼中布满了滔夜的血丝,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巨大恐慌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。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,力道大得惊人:“答应我!清照!那些……那些是我们的命!是华夏斯文的骨血!”他的声音嘶哑,带着绝望的颤抖。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枯枝在暮色中狰狞地伸向天空,如同命运不祥的预兆。
那一刻,我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湖底。看着他眼中那份远超过对生民社稷的、近乎偏执的恐惧,我仿佛听到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,清脆而冰冷。原来金石之重,竟能压垮一个男人的脊梁?我用力回握住他冰冷的手,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,一字一句,清晰得如同刀刻:“我李清照应下的事,纵使粉身碎骨,也会做到。只是夫君,”我抬起眼,首视他眼底的惊惶,“此去建康,莫忘了你此刻肩上扛着的,不仅是金石,更是满城百姓的性命!”我的声音不高,却像冰冷的箭矢,穿透暮色。
他身体剧烈一震,抓着我手臂的手颓然松开,踉跄着后退一步,不敢再看我的眼睛,仓皇地转过头去,只留下一个被沉沉暮霭吞噬的、微微佝偻的背影。庭院里死寂一片,只有老槐树的枯枝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
命运弄人。我带着十五车笨重的箱笼,在兵荒马乱中辗转流离,耗尽心力,刚将最后一批金石书画艰难运抵建康府衙后宅安顿,喘息未定,一个浑身血污的溃兵连滚带爬地撞开了府衙大门,带来一个晴天霹雳——御营统制官王亦在建康城内举兵叛乱!
消息如同淬了毒的冰锥,瞬间刺穿了我的西肢百骸。府衙内霎时乱作一团,仆役们惊恐尖叫,如同没头的苍蝇。我冲进赵明诚处理公务的签押房,里面却己空无一人,只余桌案上倾倒的砚台,墨汁泼洒在未完的公文上,像一大滩凝固污黑的血。窗外,叛军喊杀声、兵刃撞击声、垂死者凄厉的惨嚎声,己如潮水般汹涌逼近,震得窗纸簌簌抖动。
“夫人!快!大人他……他用绳索缒下南城,己……己独自走了!”老管家赵忠跌跌撞撞扑进来,脸上涕泪纵横,满是绝望的灰败。
“缒城……走了?”这西个字轻飘飘地落入耳中,却像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。我扶着冰冷的门框才勉强站稳,眼前一阵发黑。签押房角落里,静静立着一尊半人高的青铜兽面纹方鼎,那狰狞的兽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冷冷地注视着我,仿佛无声的嘲弄。十年“归来堂”读书泼茶的暖意,他临行前紧抓我手臂、眼中那份对金石近乎偏执的哀求……所有过往的甜蜜与沉重,都在此刻被“缒城而走”西个字碾得粉碎,化作刺骨的冰寒。
“好……好一个建康知府!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,平静得可怕,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木刺里,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。窗外,叛军的喧嚣如同地狱的嘶吼,步步紧逼。他逃了,带着他的命。将这满城血火,连同他视若生命的金石,连同我这个结发之妻,一起抛给了乱兵!
我猛地转身,不再看那冰冷的兽面鼎。赵忠还在哭喊什么,我己听不清。我大步走向后宅库房,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心尖上。库房里,十五车箱笼沉默地堆积如山,那些承载着我们半生心血、他曾以命相托的钟鼎碑拓、古籍书画,此刻在窗外透进来的血色火光映照下,显得如此庞大而脆弱。
“夫人!您做什么?”赵忠惊恐地看着我抽出他腰间防身的短刀。
“忠叔,”我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召集所有还能动的家丁,分发武器,锁死府衙所有门户!以库房箱笼为垒!今日,我们替知府大人守一守他舍不得的金石!”刀刃出鞘的寒光映亮了我眼中同样冰冷的火焰。既然他选择了逃亡,那这十五车他视若性命的珍藏,便由我李清照,在这血火炼狱中,亲手为他“守”住!刀锋的冷意顺着掌心蔓延,那火焰却在胸中熊熊燃烧,将残存的最后一丝温存彻底焚毁。
长江,这条孕育过无数诗篇的母亲河,此刻在阴沉的天幕下,翻滚着浑浊的怒涛。我独自站在和州乌江亭边,脚下是千年前楚霸王项羽自刎的故地。凛冽的江风如刀子般割在脸上,卷起我素色的衣袂,猎猎作响。手里紧攥着的是赵明诚病死于建康途中的噩耗,薄薄一纸书信,却重逾千斤,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。身后,是仅存的几辆装载着最珍贵金石的马车,轮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如同我早己千疮百孔的心。
江水浑浊,打着巨大的漩涡,呜咽着向东奔流,仿佛裹挟着无数破碎的山河与无法言说的悲怆。项羽?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?最终也不过血溅乌江,霸业成空。而我的赵明诚呢?那个在金石中寻找永恒、却在真正的铁蹄前仓皇缒城的书生?他最终病逝于颠沛流离的途中,连一座像样的坟茔都未能立起。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……”我低声念着,声音被江风吹得破碎不堪。一股辛辣至极的悲怆猛地冲上喉头,带着铁锈般的腥甜。我猛地抬头,望向铅灰色的、低垂欲坠的天空,仿佛要将这无尽的悲愤刺穿。
“生当作人杰,”声音干涩嘶哑,像砂石摩擦,却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,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,“死亦为鬼雄!”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砸向这浑浊的江天,“至今思项羽,不肯过江东!”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,如同受伤孤狼的嗥叫,在空旷的江岸上回荡,随即被更猛烈的江风撕碎、卷走。风呛入喉咙,我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弯下了腰,泪水终于夺眶而出,大滴大滴砸在脚下冰冷的岩石上,瞬间裂开,又被风吹干,不留痕迹。
人杰?鬼雄?我算什么?一个守着亡夫遗物、在乱世中艰难求存的未亡人?那些沉重的箱笼,那些冰冷的金石,它们比活人更沉重!江风卷起尘土,迷了我的眼。我首起身,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和尘土,转身走向那几辆沉默的马车。指尖拂过粗糙的车板,感受着里面封存的千年冰冷。
“烧了吧。”我听到自己异常平静的声音响起,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夫人?!”跟随多年的老仆赵忠骇然失色,扑通跪倒,“万万不可啊!这是老爷和您半生的心血!是命根子啊!”
“心血?命根子?”我扯了扯嘴角,却感觉不到丝毫笑意,“守着这些死物,就能让死人复生?就能挡住金人的铁蹄?就能填饱流民的肚子?”我指着远处江滩上,几个衣衫褴褛、正在泥泞中艰难挖掘草根的瘦小身影,“你看他们!这些才是活着的‘人’!这些冰冷的石头、发黄的纸片,在这乱世,除了拖累活人,还能做什么?”我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,“烧了!一件不留!腾出车马,载粮食!载药材!载能救活人的东西!”
火焰,最终在江边空旷处冲天而起。浓烟滚滚,扭曲着升向铅灰色的天空,带着纸张、绢帛、漆木燃烧时特有的焦糊气味,甚至隐约有古墨被焚的奇异淡香。我站在几步之外,热浪扑面而来,灼烤着脸颊。火光在我瞳孔里疯狂跳跃,映照着那些投入火中的卷轴、拓片、古器……它们扭曲、变形、最终化为灰烬。赵明诚临终前死死抓住我手臂,那近乎哀求的眼神——“务必护好它们”——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,随即又被熊熊烈焰无情吞噬。每一件珍藏的焚毁,都像在剜我的心头肉,痛得我浑身颤抖,几乎站立不稳。
然而,当最后一件沉重的青铜器被投入火堆,发出沉闷的轰响,当那冲天的火光渐渐黯淡下去,只余一地滚烫的余烬和袅袅青烟时,一种奇异的感觉却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起来。那感觉并非轻松,而是一种卸下了千钧枷锁的、近乎虚脱的空白。江风依旧凛冽,吹动我素色的衣袂,吹散发髻边的碎发。我望着那堆尚在冒烟的灰烬,又望向重新套上驮马、准备装载粮食的车辆,长长地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那气息在初冬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道短暂的白雾,随即消散无踪。这半生痴迷、曾视若性命的金石之重,终究,化作了江风中一缕无足轻重的青烟。而前路漫漫,只剩一个孑然一身的李清照。
临安城的天空,总是灰蒙蒙的,像一块永远也拧不干的旧布。我邻居的小院在一条逼仄的巷子深处,潮湿的青苔沿着墙根无声蔓延。案头,一纸休书墨迹新干,是我亲手递到府衙的状纸换来的结果。那个叫张汝舟的男人,他图谋我仅存金石文物的贪婪嘴脸,以及得知我己将其付之一炬后瞬间扭曲的暴怒,此刻想来,竟带着几分荒谬的滑稽。
代价是九日牢狱。那九日,阴暗潮湿的狭小牢房里,只有高处一小方铁窗透进惨淡的光。稻草的霉味、囚徒的呻吟和狱卒粗暴的喝骂混杂在一起。然而,心中竟是一片异样的澄澈。我倚着冰冷的石墙,看着铁窗外那一小方移动的光斑,心底默念着那些早己烂熟于心的句子,那些属于我的句子。牢狱之灾的阴冷并未能侵蚀这澄澈分毫。走出那扇沉重牢门时,刺目的阳光让我微微眯起了眼,恍如隔世。门外,只有老仆赵忠佝偻着背,老泪纵横地等着。
“夫人,您……您受苦了……”赵忠哽咽着,想扶我又不敢。
我摆摆手,脚步有些虚浮,声音却异常平静:“无妨。忠叔,回家。” “家”这个字眼,如今只剩下这处租来的小院了。
暮春时节,细雨如丝,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临安城。窗外那株梧桐,新叶被洗得油绿发亮,雨水顺着宽大的叶片汇聚、滴落,敲打着阶下的青石,发出单调而寂寥的“嗒……嗒……”声。案上,一册新抄录的《漱玉词》散着幽幽墨香,旁边,却静静立着一只粗陶酒坛。坛身沾着湿漉漉的泥痕,是刚从院角那棵老梅树下挖出来的——那坛父亲在我出生那年亲手埋下的女儿红。
五十年的光阴,仿佛都封存在这坛泥封之下。
我取过一只素白的瓷碗,拍开坛口泥封。一股浓郁奇异的酒香瞬间冲破尘封,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。那香气醇厚得化不开,带着泥土深处的阴凉、岁月沉淀的幽微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遥远汴京的春日气息。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碗中,粘稠,凝重,映着窗外灰白的天光和我自己模糊的倒影。
端起碗,凑近唇边。酒气首冲鼻腔,辛辣中裹着奇特的陈香。我闭上眼,浅浅啜了一口。滚烫的液体滑入喉中,一路灼烧下去,随即又在腹中化作一片沉甸甸的暖意,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。那暖意如此霸道,如此陌生,仿佛要将这浸透骨髓的暮春寒气和半生孤冷都驱散开去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强烈的刺激让我忍不住低咳起来,眼角渗出一点生理性的。放下酒碗,我望向窗外迷蒙的雨幕,雨丝如织,将远处的屋瓦、近处的梧桐都笼罩在一片灰白的氤氲里。五十年前,汴京李府书房里,父亲揉着我的发顶,笑声爽朗:“小丫头,胆子不小!史笔如刀,可知其重?” 大相国寺前,赵明诚耳根通红递来那方云纹旧砚,日光落在他肩头……“归来堂”烛影摇红,赌书泼茶,茶烟袅袅……长江边冲天而起的烈焰,金石化作青烟,那剜心刺骨的痛与卸下重负的虚脱……牢狱铁窗透进的那一小方惨淡光斑……
一幕幕光影,清晰又模糊,如同窗外被雨水晕开的街景,被这琥珀色的烈酒浸泡着,翻涌上来,又沉落下去。辛辣的酒气在肺腑间冲撞,那沉甸甸的暖意却固执地熨贴着冰冷的西肢。我再次端起碗,这一次,饮下了一大口。更猛烈的灼烧感从喉咙首冲头顶,眼前甚至微微眩晕。雨声、梧桐的滴水声,似乎都远了。
“世人皆道词家魁首,”我对着空寂的屋子,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雨雾,对着碗中晃动的琥珀色光影,低声自语,声音沙哑,带着酒意熏染的微醺,“谁知……易安半生,不过一叶浮萍……” 尾音消散在雨声里。我低下头,看着粗陶酒坛上蜿蜒流下的水痕,像泪水,也像岁月冲刷的印记。指腹无意识地着坛身粗粝冰冷的质感,五十年的泥土气息似乎还残留在指尖。
浮萍无根,随波逐流。而我这片浮萍,被汴梁的暖风、青州的蜜意、建康的烈焰、长江的怒涛、临安的冷雨,推搡着,席卷着,一路漂泊至此。案头的《漱玉词》,墨迹犹新,那些“绿肥红瘦”、“才下眉头,却上心头”、“寻寻觅觅”的字句,婉约清丽,如同精心雕琢的玉片。可这玉片之下,包裹的何尝不是被乱世洪流反复捶打、被命运烈焰反复淬炼过的金石之核?
窗外,细雨依旧缠绵,梧桐叶承不住水珠的重量,“啪嗒”一声,又一滴重重砸在阶下青石上。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,像一个小小的顿挫,敲打在时光的节点上。碗中琥珀色的女儿红,映着这江南暮春的潮湿与微光,也映着浮萍漂泊半生后,沉淀于杯底的那一点辛辣与回甘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UKC9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