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神庙的瓦片在连日的暴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林海川躺在潮湿的草铺上，数着从屋顶漏下的雨滴——一滴、两滴、三滴……正好落在他额头的同一位置，冰凉刺骨。腿上的伤口己经不再流脓，但新生的嫩肉像被火燎过般灼痛。
"换药。"
白静蹲下身，剪刀剪开绷带时带下一层皮屑。她的手指比往常更凉，眼下青黑愈发明显。林海川注意到她白大褂袖口新添的血渍，不是伤员的，是她自己咳出来的。
"你该走了。"他突然说。
女医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："再三天。"
"明天就走。"林海川撑起身子，"带着小栓和那两个孩子，去找周队长。"
白静终于抬起头。庙里昏暗的光线下，她的瞳孔黑得惊人："你以为我在乎你死活？"她从药箱底层抽出张皱巴巴的纸，"今早交通员送来的——山本联队调来了毒气部队。"
纸条上的字迹被雨水晕开，但关键信息依然可辨：日军在二十里外的村庄投放了"赤筒"，整村人咳血而死。林海川的指节发白——这正是他从鬼子参谋长那里缴获的地图上标注的化学武器。
"他们急了。"白静重新包扎伤口，力道故意加重，"你捅了马蜂窝。"
林海川疼得倒吸冷气，却咧嘴笑了："大刘值了。"
雨声中突然混入异响。白静瞬间熄灭了油灯，庙里陷入黑暗。林海川的手摸向枕下的断刀，听见院墙外有靴子踩进水坑的声音——不止一双。
"后窗。"他无声地做口型。
白静像猫一样滑向神龛后的缺口，片刻后返回："五哥，带军犬。"
林海川看向庙角——小栓己经摇醒了两个伤员，三人正用草绳把棉被捆成假人。这是他们演练过的预案，但原计划至少还有两天准备时间。
"西墙根。"林海川忍着腿痛翻身趴下，"老办法。"
白静从药箱取出个小瓷瓶，倒出些褐色粉末撒在门缝。那是用狼毒和乌头熬制的药粉，对人无害，但能刺激军犬嗅觉。果然，外面的狼群突然狂吠起来，接着是日军士兵的呵斥声。
"现在！"
小栓猛地推开后窗，将一个绑着破布的树枝扔出去。布条上浸了伤员的血，在雨中划出暗红的弧线。军犬立刻被引开，两个鬼子追着假目标跑向树林。
"还剩三个。"白静耳语道。
林海川己经拖着伤腿挪到门边。透过门缝，他看见个戴眼镜的日军军官正在查看地图，两个卫兵持枪警戒。这不是普通巡逻队，是专门搜捕他们的特遣组。
"要活的。"他比划个手势。
白静点点头，从药箱取出支针剂。这是用曼陀罗提取的麻醉药，原本用于截肢手术。她将针管递给小栓，少年像猿猴般悄无声息地爬上房梁。
"八嘎！这里有人待过！"
眼镜军官突然踢开庙门。霉味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，地上散落的绷带和空药瓶明显是近期留下的。他刚拔出手枪，头顶突然落下个人影——
小栓的膝盖重重砸在卫兵肩上，针头顺势扎进脖颈。另一个卫兵刚要开枪，林海川的短刀己经飞来，精准地钉入他持枪的手腕。几乎同时，白静从神像后闪出，手术刀抵住了军官的咽喉。
"别动。"她的日语带着古怪口音，"动就死。"
眼镜军官的镜片反射着冷光。林海川注意到他领章上的化学兵种徽记——这才是真正的目标。小栓己经缴了卫兵的枪，正用草绳把他们捆成粽子。
"名字。"林海川单脚跳过来，捡起地上的断刀。
"帝国陆军..."军官突然咬向衣领。
白静的手术刀更快。刀尖挑开他领口时，一粒胶囊掉在地上，发出清脆的声响。林海川用刀碾碎它，苦涩的杏仁味立刻弥漫开来——氰化物。
"硬骨头啊。"他咧嘴笑了，"正好，我专啃硬骨头。"
审讯持续到后半夜。眼镜军官起初很硬气，但当林海川拿出那张化学武器地图时，他的瞳孔明显收缩了。白静适时地摆弄着手术器械，金属碰撞声在雨夜里格外刺耳。
"你们...根本不懂..."军官的中文出人意料地流利，"这是科学...是进化..."
林海川的拳头打断了他的话。两颗带血的牙齿飞出去，撞在墙上又弹回来。
"保定仓库有多少'赤筒'？"
军官啐出口血水："足够杀死十万只那猪..."
第二拳更重。林海川的指关节擦破了皮，但感觉不到疼。他脑海里全是野狼峪牺牲的弟兄，是大刘被子弹撕碎的背影。
"最后问一次，"他掐住军官的脖子，"仓库守备人数？"
军官的脸渐渐发紫，却露出诡异的笑："去...地狱...问吧..."
颈骨断裂的脆响让两个俘虏剧烈挣扎起来。白静皱眉看向林海川，后者甩了甩手："省了颗子弹。"
小栓己经把审讯内容记在缴获的地图背面：保定仓库至少存放三百枚毒气弹，守备部队是一个不满编的中队，但外围有伪军一个团。最棘手的是仓库建在地下，强攻几乎不可能。
"需要内应。"白静收起地图，"周队长在保定有地下党。"
林海川摇摇头："太慢。"他指向地图上某个标记，"这里，排水渠，首通仓库下方。"
"你的腿..."
"死不了。"林海川己经开始收拾装备，"明天转移，去老君沟。"
天亮前，他们处理了三具尸体。日军制服被扒下来备用，武器弹药平分，证件和地图由白静保管。两个伤员己经能勉强行走，小栓用树枝做了副简易担架。
暴雨变成了绵绵细雨。林海川拄着步枪当拐杖，每走一步腿上就传来钻心的痛。白静走在他身侧，时不时伸手扶一把。她的咳嗽越来越频繁，有次甚至咳出了血丝，却固执地拒绝休息。
"你倒了我更麻烦。"林海川故意激她。
白静回敬以冷笑："你死了我放鞭炮。"
小栓在前方探路，少年己经学会像老兵一样利用地形。他在每个岔路口留下暗记，遇到可疑动静就学鸟叫。有次差点踩到地雷，幸亏认出引线是崭新的日军制式。
"山本在每条路都下了套。"小栓回来报告时嘴唇发白，"北面林子全是雷。"
林海川修改了路线。他们不得不绕行沼泽地，浑浊的泥水没过膝盖，蚂蟥像项链般挂在每个人脖子上。一个伤员因伤口感染开始发烧，说胡话时差点暴露行踪，白静给他注射了最后的盘尼西林。
第五天傍晚，老君沟终于出现在视野中。那是个被废弃的煤矿，坍塌的井口像张开的嘴，黑黢黢地等着吞噬什么。按照约定，周队长应该在这里接应，但矿区静得可怕。
"不对劲。"白静按住想上前的小栓，"太干净了。"
确实干净——没有脚印，没有篝火痕迹，连野兔都不见踪影。林海川示意众人隐蔽，自己拖着伤腿摸向矿井口。那里的煤渣有被刻意清扫的痕迹，还撒了层新土掩盖脚印。
"周志远！"他突然大喊，"是我！"
回声在矿洞中嗡嗡作响。片刻寂静后，深处传来三声敲击金属管的声音——是他们约定的暗号。又等了十分钟，周志远才从通风口钻出来，脸上全是煤灰。
"还以为你死了。"地下党负责人难得开了玩笑，"山本悬赏五百大洋买你脑袋。"
林海川一瘸一拐地迎上去："带了点见面礼。"他递过那张化学武器地图，"需要个爆破手。"
周志远扫了眼地图，笑容消失了："你知道这要死多少人？"
"比毒气弹杀死的人少。"
矿洞深处传来咳嗽声。林海川这才发现下面藏着二十多个游击队员，个个面黄肌瘦。角落里堆着几箱炸药，但雷管明显不足。周志远顺着他的目光解释道："上次伏击火车用完了。"
"我有办法。"白静突然说，"医用乙醚可以替代。"
计划在煤油灯下逐步成形。保定仓库的排水系统首通府河，枯水期可以潜入。但最近暴雨让水位上涨，需要先炸开上游的水闸分流。更麻烦的是仓库的双重门禁，需要同时爆破。
"我去。"小栓举起手，"我个子小，能钻排水管。"
林海川没说话。他看着少年还没长开的肩膀，想起大刘临终的托付。但战争从不给人选择的余地——要么让孩子冒险，要么看着更多孩子死在毒气里。
"两人一组。"他最终决定，"我和小栓走水路，周队长带人佯攻正门。"
白静正在检查乙醚纯度，闻言抬起头："你的腿..."
"死不了。"林海川己经取出煤灰，开始往脸上涂抹，"明晚行动。"
夜深了。游击队员轮流站岗，其他人挤在矿工留下的通铺上睡觉。林海川靠在潮湿的洞壁上，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。腿上疼得像有火在烧，但比起这个，他更担心白静的咳嗽——女医生蜷缩在角落里，瘦得肩胛骨像要刺破衣服。
"给。"周志远递来半壶白酒，"驱寒。"
劣质酒液灼烧着喉咙。林海川呼出口酒气："问你个事。"
"白静？"地下党负责人了然道，"她父亲是协和医院的教授，在南京大屠杀时救了三十多个伤员，被鬼子用刺刀挑死在手术台上。"
林海川又灌了口酒。现在他明白女医生眼中的恨意从何而来了——那不是普通的国仇，是刻骨的家恨。
"她跟了我们三年。"周志远突然说，"从没提过要入党。"
"为什么告诉我这些？"
"因为她在乎你。"周志远的声音很轻，"而你这倔驴迟早害死自己。"
酒壶在两人间传递。洞顶渗下的水珠滴在林海川颈间，冰凉如刀。他想说些什么，最终只是着枪托上的刻痕——那里又该添新记号了。
明天，或许是后天，又会有多少刻痕呢？林海川望向洞外。雨停了，几颗星星从云缝中露出来，冷冷地注视着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。但只要有星光照耀，就说明长夜将尽。
他轻轻碰了碰白静留下的药箱，金属外壳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手腕滑进袖口。就像那个雨夜在青龙桥，女医生递来的药丸救了他一命。如今，轮到他来守护些什么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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