保定城的轮廓在暮色中像块发霉的烙饼。林海川趴在府河堤岸的芦苇丛里，腐烂的水草气味混着腿伤隐隐的抽痛，让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。五里外的西城门亮着探照灯，光柱扫过水面时，他看清了腕表上的时间——十点二十，距离行动还有西十分钟。
"水位又涨了。"小栓从下游摸回来，声音压得极低，"排水口只剩半尺露在外面。"
林海川点点头。连日的暴雨让府河变成了怒兽，他们原定的潜入路线己经行不通。他摸向腰间的油布包——里面是白静用医用乙醚改装的爆破装置，引信只有短短三十秒。
"计划不变。"他凑到小栓耳边，"我下水，你在岸上警戒。"
少年刚要反对，上游突然传来汽笛声。两人立刻潜进水里，只露出眼睛观察——是日军的巡逻艇，甲板上架着探照灯和机枪，几个士兵正用长杆打捞着什么。
"水鬼..."小栓的牙齿开始打颤。
林海川也看见了。长杆挑起的是一具的尸体，穿着和他们一样的黑色水靠。尸体右手还握着把匕首，刀柄上的红绸带在探照灯下像道血痕。
"周队长的人。"林海川心头一紧。看来地下党尝试过同样的路线，但失败了。
巡逻艇渐渐远去。他们又等了十分钟，确认没有埋伏后才向排水口移动。湍急的水流中，林海川的伤腿使不上力，有几次差点被冲走。小栓用绳子拴住他的腰，另一头系在岸边的树根上。
排水口比想象的更窄，生锈的铁栅栏后面是漆黑的甬道。林海川用缴获的日军匕首撬开栅栏，浑浊的污水立刻裹挟着垃圾涌出来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叼着油布包钻了进去。
甬道里伸手不见五指。水流推着他在管壁上撞来撞去，肺里的空气很快耗尽。就在他快要窒息时，头顶突然出现个空隙——是检修井！林海川拼命向上蹿，脑袋终于露出水面，贪婪地吞咽着腐臭的空气。
微弱的灯光从井盖缝隙漏下来。他数着心跳平复呼吸，然后轻轻顶开条缝——眼前是个巨大的地下仓库，成排的铁架子上摆满墨绿色钢瓶，每个都标着骷髅头和"赤筒"字样。二十米外，两个日军守卫正在打瞌睡，步枪靠在墙上。
林海川无声地滑回水中。顺着水流又前进十几米，他找到了第二个检修井——正上方就是周队长地图上标注的配电室。这次运气更好，井盖虚掩着，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鼾声。
配电室只有个值班的伪军，正趴在桌上流口水。林海川像水鬼般悄无声息地爬出来，一个手刀劈在对方颈动脉上。伪军软倒时，他瞥见桌上摊着本《三国演义》——书页正好翻到"火烧赤壁"那一章。
"对不住了。"林海川扒下伪军的制服换上，顺手把书塞进怀里。
伪装很成功。他大摇大摆地穿过走廊时，遇到的几个日军甚至没多看他一眼。仓库核心区的大门需要双重验证——密码和钥匙。密码他己经从眼镜军官嘴里撬出来了，钥匙则在打瞌睡的军曹腰间晃荡。
"太君！"林海川用带着保定口音的中文喊道，"联队长电话！"
军曹迷迷糊糊站起来，钥匙串叮当作响。就在他转身的瞬间，林海川的匕首从第三根肋骨间隙精准刺入心脏。军曹的眼睛瞪得溜圆，却发不出声音，像条离水的鱼般抽搐着倒下。
大门缓缓开启。里面是林海川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景象——上百个铁笼子，每个都关着衣衫褴褛的中国人。有些人己经不形，皮肤溃烂，眼球融化；还有些在疯狂抓挠自己的喉咙，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。
"活体实验..."林海川的胃部一阵痉挛。他现在明白为什么眼镜军官提到"净化"时会那么狂热。
最近的笼子里，个满脸脓疮的孩子伸出手："叔...杀了我..."
林海川的匕首差点脱手。他摸出怀里的《三国演义》，塞进孩子完好的那只手里："再坚持会儿。"
定时装置被安放在承重柱下。设置引信时，林海川的手出奇地稳——三十秒足够他带着尽可能多的幸存者撤离。但当他转身要开笼子时，警报突然响了！
刺耳的铃声震得人头皮发麻。林海川冲向电闸箱，一刀砍断主电缆。整个仓库陷入黑暗，只有紧急出口的绿灯还亮着。他借着微光打开最近的几个笼子："往绿光跑！别回头！"
人群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向出口。林海川逆流而行，继续用匕首撬开笼锁。突然，一束手电光照在他脸上——是三个戴防毒面具的日军！
"支那人！"
子弹擦着耳朵飞过。林海川滚到铁架后面，随手推倒一排钢瓶。装着"赤筒"的容器轰然倒地，淡黄色气体嘶嘶地泄漏出来。日军惊恐地后退，却为时己晚——最先吸入毒气的那个己经跪在地上，手指抓烂了自己的喉咙。
林海川用衣袖捂住口鼻，继续开锁。越来越多的毒气罐在混乱中被撞倒，仓库变成了人间地狱。他感到眼睛火辣辣地疼，却不敢停下——引信只剩十秒了！
"营长！这边！"
小栓的声音从排水口方向传来。少年不知何时钻了进来，正用石头砸最后一个笼锁。林海川拽起两个奄奄一息的幸存者，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跑去。
五秒。
排水口近在咫尺，但毒气己经蔓延到膝盖高度。小栓的脸开始，却还在帮一个老太太爬进管道。
三秒。
林海川把最后两人推进去，自己刚要钻入，腿伤突然剧痛——被流弹打中了！他踉跄着跪倒，毒气立刻漫过胸口。
一秒。
小栓尖叫着抓住他的衣领。在爆炸的火光吞没一切前，林海川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少年踹进了排水管——
轰！！！
冲击波像只无形的大手，把林海川拍在墙上。他模糊地看到承重柱倒塌，成吨的毒气罐被烈焰吞没。天花板开始坠落，但奇怪的是，他一点也不觉得疼。
恍惚中，有人拽着他的腰带在管道里拖行。浑浊的水流冲进鼻腔时，林海川想起了大连的海——六年前撤离东北时，海水也是这么咸，这么冷...
"咳...咳咳！"
肺里的污水吐出来时，林海川发现自己躺在河滩上。小栓正疯狂给他做人工呼吸，少年的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。远处，保定城方向腾起巨大的蘑菇云，即使隔了五里地，冲击波依然震得地面微微颤动。
"成...成功了..."林海川每说一个字就咳出口血沫。
小栓哭得更凶了。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情况有多糟——右腿几乎被炸烂，胸口插着截钢筋，皮肤上全是毒气灼伤的水泡。但奇怪的是，真的一点都不疼。
"白...白院长..."
"在这。"女医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。林海川努力聚焦视线，看到白静跪在身边，手里拿着针管。她的白大褂被血染成了红色，但眼神依然冷静得可怕。
"孩子们...逃出来多少..."
"十七个。"白静的声音有些发抖，"周队长接应走了。"
林海川想笑，却喷出口血。他感觉白静在给自己注射什么，可能是吗啡，因为世界突然变得很柔软，很遥远。小栓的哭声，远处的爆炸声，甚至自己的心跳声，都隔了层棉花。
"地图..."他艰难地指向胸口，"还有...六个仓库..."
白静握住他的手。女医生的掌心第一次这么暖，暖得让人想睡。林海川突然想起还没告诉她，自己其实很喜欢她缝伤口时的样子，那么专注，那么...
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。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，他仿佛听见白静说了句什么，但己经听不清了。只有远处连绵的爆炸声还在继续，像除夕夜的鞭炮，庆祝着某个盛大节日的到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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