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中有光点在晃动。林海川试图聚焦视线，却发现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。那光点渐渐扩大成模糊的光晕，在黑暗中画出不规则的轨迹。他听见液体滴落的声音，还有金属器械碰撞的轻响。
"瞳孔对光有反应了。"
白静的声音，但比记忆中沙哑许多。林海川想开口，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。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，指腹有熟悉的薄茧——是常年握手术刀留下的。
"别动。"白静的声音很近，"你喉管切开了，不能说话。"
记忆如潮水般涌来。保定仓库的爆炸，毒气，小栓的眼泪...林海川的手指微微抽搐，触到了身下的草垫。不是医院的病床，是临时搭建的野战救护所。
"三十七天。"白静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，"你昏迷了三十七天。"
林海川的指尖在草垫上划了道线——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，一道代表"敌人"，两道代表"安全"。
"安全。"白静握住他的手，"我们在太行山深处，日军搜了半个月放弃了。"
草垫又划了两道——"伤亡"？
"小栓没事，去执行任务了。"白静顿了顿，"周队长牺牲了，在掩护我们转移时中了埋伏。"
林海川的手突然攥紧。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地下党员，那个说"你迟早害死自己"的老周...喉部的伤口传来剧痛，但他宁愿这痛再强烈十倍。
"别激动。"白静按住他肩膀，"你肺里还有毒气损伤，不能咳嗽。"
有液体滴进他的气管，苦中带甜的味道。世界再次变得模糊，在陷入黑暗前，林海川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脸上——可能是血，也可能是泪。
再次醒来时，他总算能看清周围了。这是个天然岩洞，顶部垂下的钟乳石像倒悬的利剑。自己躺在一张用树枝搭成的床上，身上盖着件日军将校大衣——领章被撕掉了，但金线刺绣还在。
"醒了？"
小栓的脸突然出现在视野里。少年瘦得颧骨突出，左眉骨多了道疤，但眼睛亮得惊人。他扶起林海川，递来半个破搪瓷缸子，里面的水泛着草药味。
"白院长去采药了。"小栓的声音压得很低，"现在外面风声紧，山本发了疯似的找你。"
林海川试着抬手，发现右臂缠着绷带，左臂静脉插着根细竹管——连着挂在岩壁上的玻璃瓶，里面是淡黄色液体。简陋的输液装置，但确实救了他的命。
"这是哪？"他嘶哑地问，声音像砂纸摩擦。
"黑虎岭，离保定二百多里。"小栓帮他调整输液管，"那天爆炸后，白院长带着我们躲进了地道..."
随着少年的讲述，林海川渐渐拼凑出经过。保定仓库的爆炸摧毁了半个日军化学武器库，毒气泄漏导致周边三个中队丧失战斗力。山本联队因此受到军部严厉处分，联队长本人被降级调往缅甸。
"老马带着弟兄们归建了。"小栓递来块烤干的馍片，"说等你醒了就去山西找他们。"
林海川慢慢咀嚼着馍片。每吞咽一次，喉部的伤口就火烧般疼。但比起身体上的痛，更让他难受的是那种无力感——三十七天，足够一场战役开始又结束，而他像个废人一样躺着。
"地图..."
"在这。"小栓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，"六个仓库的位置我都记在脑子里了。"
林海川仔细查看地图。虽然有些水渍，但日军化学武器仓库的标记依然清晰。最远的在张家口，最近的就在石家庄——离黑虎岭不到一百里。
"白院长说..."小栓欲言又止，"你的肺...不能再碰毒气了..."
林海川没回答。他望向洞口的阳光，那里飘着细小的尘埃，像无数个微缩的世界在飞舞。喉部的伤疤会愈合，腿上的枪伤会结痂，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——比如老周，比如大刘...
"帮我个忙。"他突然说。
小栓立刻凑过来。林海川在他耳边低语几句，少年先是瞪大眼睛，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。
"能行吗？"
"试试。"林海川望向洞外的群山，"反正鬼子也想不到。"
三天后，白静采药回来时，岩洞里己经大变样。简陋的手术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，输液装置换成了新的玻璃瓶，甚至洞壁上还用木炭画了幅地图——六个红圈标注着剩余的化学武器库。
"你疯了？"白静摔下药篓，"现在的状态再去碰毒气，必死无疑！"
林海川正坐在石凳上磨刀。那是把新缴获的日军刺刀，刀身在阳光下闪着冷光。他的动作很慢，但每一下都稳得可怕。
"不碰毒气。"他头也不抬地说，"用火。"
白静愣住了。她仔细查看墙上的地图，突然发现每个红圈旁边都标了个小小的"火"字。女医生的表情从震惊变成思索，最后定格在某种复杂的释然上。
"需要多少乙醚？"
"越多越好。"林海川终于抬起头，"还有汽油，硫磺，硝石..."
白静突然咳嗽起来，这次比以往都剧烈。她转身时，林海川看见她掌心有血——不是伤员的那种鲜红，是肺结核特有的锈色。
"你..."
"没事。"白静擦掉血迹，"明天我去趟县城。"
林海川抓住她的手腕。女医生的脉搏快而弱，皮肤烫得吓人。他想说些什么，却被白静用眼神制止了。
"我们都活不到战争结束。"她轻声说，"但可以决定怎么死。"
月光从洞口洒进来，给两人镀上银边。林海川想起第一次见到白静的情景——在青龙桥的雨夜，她也是这样，明知救他会惹来杀身之祸，却还是伸出了手。
"石家庄仓库。"他最终说道，"最近，守备最松。"
准备工作持续了半个月。白静从地下党那里搞来了三桶汽油和医用酒精；小栓则伪装成卖柴少年，摸清了仓库周边的巡逻规律。林海川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，除了走路有些跛，基本恢复了战斗力。
行动前夜，三人围坐在篝火旁检查装备。白静将乙醚和酒精按比例混合，制成简易燃烧弹；小栓打磨着几把飞刀；林海川则用缴获的日军证件制作假通行证。
"明天我一个人去。"他突然说。
小栓立刻跳起来："不行！"
"这次要混进日军军营。"林海川展示假证件，"你太年轻，容易露馅。"
白静头也不抬地继续配药："我呢？"
"在城外接应。"林海川指向地图上的岔路口，"如果中午十二点还没消息，立刻转移。"
女医生的手微微发抖，但声音很稳："知道了。"
黎明时分，林海川换上日军少尉制服——是从被伏击的通讯兵身上扒的。小栓帮他刮掉胡子，白静则用化妆品掩盖他脸上的伤疤。当太阳完全升起时，站在溪边的己经是个标准的"日本军官"了。
"记住信号。"林海川检查了下怀表，"如果仓库起火，立刻去这里等。"他指向地图上的备用集合点。
小栓突然抱住他，少年的眼泪打湿了军装领章。白静站在三步外，白大褂在晨风中微微飘动，像个随时会消散的幽灵。
"活着回来。"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。
石家庄的日军检查站比预想的松懈。林海川的假证件甚至没被仔细查看，哨兵只是草草敬礼就放行了。化学武器仓库建在城西的军营里，外围是三道铁丝网，里面是混凝土掩体。
"竹内少尉？"仓库守卫核对名单，"您不在今天的访问名单上..."
"八嘎！"林海川用日语呵斥，"师团部的命令需要向你汇报吗？"
守卫立刻低头道歉。林海川大摇大摆地走进仓库区，边走边记下哨位和火力点——西个机枪塔，两队巡逻兵，还有三辆停在掩体旁的装甲车。
真正的挑战在仓库内部。和保定不同，这里的毒气罐存放在地下二层，需要经过三道安检。林海川借口"检查防爆措施"，成功混过了前两道，却在最后一道门前被拦下了。
"竹内少尉。"戴眼镜的军官狐疑地看着他，"您说奉命检查，有书面命令吗？"
林海川认出了这人领章上的化学部队徽记——和保定那个自杀的军官一样。他假装掏文件，实则摸向了腰间的匕首。
"在这里..."
寒光一闪，匕首精准地刺入军官咽喉。林海川扶住的身体，慢慢拖到角落。摘下对方的门禁卡和防毒面具后，他快步走向最后一道铁门。
警报突然响了！
刺耳的铃声回荡在走廊里。林海川顾不上多想，刷卡冲进最后一道门——里面是个巨大的地下空间，成排的铁架上摆满毒气弹。十几个穿防护服的技术人员正惊恐地看着他。
"敌袭！所有人撤离！"林海川用日语大喊，"按应急预案疏散！"
混乱中没人质疑这个"军官"的命令。技术人员争先恐后地跑向紧急出口，林海川趁机将燃烧弹安放在承重柱旁。他设置的延时引信有十分钟，足够他撤离到安全距离。
最后一枚燃烧弹放在通风系统的主管道里。正当林海川准备离开时，通风井盖突然被掀开——是个戴防毒面具的日军士兵！
两人在狭窄的管道里扭打起来。林海川的匕首划破了对方的防护服，却被对方用枪托砸中太阳穴。眼前发黑的瞬间，他摸到了腰间的最后一颗手雷...
"轰！"
爆炸的冲击波将两人掀出管道。林海川的右耳瞬间失聪，左肩传来剧痛——可能是骨折了。他挣扎着爬起来，发现整个地下空间己经起火，毒气罐在高温下开始变形。
必须走了。林海川拖着伤腿爬向紧急出口，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爆炸声。橙红色的火舌舔舐着天花板，将毒气变成致命的云团。当他终于冲出地面时，整个仓库区己经乱成一团。
"竹内少尉！这边！"
有个士兵在向他招手。林海川下意识摸向手枪，却发现对方指的是相反方向——原来是在叫他身后的军官。趁着混乱，他翻过围墙，消失在城西的贫民区里。
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。林海川跌跌撞撞地跑向预定集合点，每跑一步左肩就传来钻心的痛。远处，仓库方向的浓烟己经升到百米高，即使在几里外也能看清。
岔路口的老槐树下，白静和小栓正在等他。女医生一看到他就冲了过来，手术剪己经握在手里。
"别动！"她剪开林海川的袖子，"弹片伤，需要立刻..."
林海川突然抱住她。这个动作扯动了左肩的伤口，但他不在乎。白静的身体先是僵硬，随后慢慢软化，最终回抱住他。
"还有一个..."林海川在她耳边说，"张家口..."
白静抬起头。阳光下，她的眼睛像两泓清泉，倒映着林海川满是血污的脸。女医生轻轻擦去他额头的血迹，点了点头。
"休息一周。"她说，"然后去张家口。"
小栓己经牵来了马。少年兴奋地比划着仓库爆炸的场面，眼睛亮得像星星。林海川摸了摸他的头，想起大刘临终的托付——这孩子己经长成了合格的战士。
三人沿着山路缓缓前行。身后，石家庄的浓烟渐渐变成晚霞的一部分。林海川的伤很疼，但他的心从未如此平静。还剩五个仓库，五场恶战，但有什么关系呢？只要还活着，只要还能战斗，这场征途就远未结束。
山风吹散了硝烟味，带来远处野花的香气。白静走在他身侧，白大褂被夕阳染成金色；小栓在前面牵马，时不时回头说些什么。林海川望着他们的背影，突然觉得，或许这就是活着的意义——不是为了见证黎明，而是为了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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