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血，浸透了鲁西平原残破的轮廓。林海川趴在焦黑的梁木后，望远镜里最后的景象是南城墙豁口处翻卷的青天白日旗——那面旗帜只飘扬了不到半袋烟的工夫，就被三八式步枪的刺刀挑落，像片凋零的秋叶坠入硝烟。
“营长！西门...”传令兵从断墙后滚进来，半片耳朵耷拉着，血污糊满了稚气未脱的侧脸，“李团长殉国了...鬼子坦克碾过去的...”
林海川没应声，只将望远镜转向西城。夕阳正卡在焚毁的钟楼骨架间，把最后的光晕涂抹在街巷间横七竖八的尸骸上。有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在瓦砾间蹒跚，肠子拖出丈把长，每走一步就溅开一团血沫。
“收拢还能动的，退守县衙。”他说话时喉管干裂得发疼，舌尖尝到铁锈味——从昨夜巷战开始，水囊就早己见了底。
县衙大堂里挤满了残兵。有人正用刺刀撬地砖，想挖口井；更多的人瘫在柱础边，嘴唇皲裂得像旱地的泥沼。张铁山拖着条伤腿在清点弹药，捷克式机枪架在断成两截的“明镜高悬”匾额上，弹链只剩最后半截。
“还剩七十三人，子弹平均每人五发。”张铁山的声音哑得像破锣，他踢了踢脚边的空弹药箱，“手榴弹...就这俩甜瓜式了。”
角落突然响起压抑的呜咽。是个裹着不合身军装的小兵，最多十五岁，正对着具焦尸哭喊“哥”。那具尸体的手指还紧扣着中正步枪，扳机孔里塞满了凝固的血浆。
林海川走过去，掰开死者的手指取下步枪。枪托上刻着“保家卫国”西个字，凹槽里沁着黑血。他把枪塞进少年怀里：“多杀几个鬼子，你哥才闭得上眼。”
夜空被照明弹一次次撕亮。鬼子在城外用喇叭循环喊话，蹩脚的中国话伴着二胡调子飘进来：“皇军优待俘虏...有米饭吃...”
后半夜下起小雨。林海川蜷在签押房的条案下，就着雨水舔指缝里的血垢。黑暗中忽然摸到个硬物——是枚象牙签，刻着“光绪廿年庚寅科”——想来是某任县太爷断案用的。他攥紧签子，尖头刺进掌心，疼痛让人暂时忘却饥饿。
天明时分，鬼子总攻开始了。坦克引擎的轰鸣震得碎瓦簌簌落下，东南角突然传来惊呼：“地道！这儿有地道！”
竟是条废弃的运粮密道，出口在城外乱葬岗。人们眼裡燃起希望，争抢着要钻进去。林海川却拦在洞口：“抽签——伤员和小的先走。”
签筒是钢盔，签子就是那枚象牙签。抽到短签的默默退后，有人突然抢过战友的长签往洞里跳，被张铁山一枪托砸晕。
最后留下十七人。林海川把签筒倒扣在地：“现在，咱们给鬼子备席。”
他们在县衙埋设最后炸药时，听见地道方向传来爆炸声——鬼子发现了出口。希望彻底熄灭，反而让人平静下来。有个老兵掏出半块霉窝头，大家掰成碎末分食，嚼得像在吃珍馐。
午时，坦克碾过照壁冲进大院。林海川点燃导火索，众人退守大堂。鬼子兵踹开槅扇的瞬间，捷克式打出最后的点射，冲在前头的几个东洋兵像割麦子般倒下。
“省子弹！”林海川吼着端起步枪。刺刀扎进某个曹长的胸口时，他听见肋骨断裂的脆响。张铁山抡起机枪砸碎另一个鬼子的颅骨，自己后背也挨了刀，血喷了林海川满脸。
爆炸来得猝不及防。不是他们埋的炸药，是鬼子坦克在轰击承重柱！横梁砸落时，林海川被气浪掀到院井里，左腿一阵剧痛——假肢摔飞了。
浓烟中，他拖着残躯爬向军械库。最后那箱炸药应该还能用...指尖刚碰到木箱边缘，太阳穴就被冰冷枪口抵住。
“林桑，久仰。”穿呢子军装的鬼子军官弯腰捡起他的假肢，“皇军欣赏勇士——投降给你个联队长当。”
林海川啐出口血沫。军官擦着脸上的污血，突然用流利中文说：“昭和七年北大营，我也在——你们少帅的兵跑得比兔子还快。”
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。林海川看见十八岁的自己站在溃兵潮中，眼睁睁看着鬼子坦克碾过奉天城墙...他猛地扑上去咬住军官手腕，像野兽般撕扯。
枪响时，他以为必死无疑。南派的神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子弹却打飞了——军官的手枪被石块砸偏。周明带着游击队从炸塌的围墙缺口冲进来，灰布军装像片复仇的云。
“老林！撑住！”周明的眼镜碎了一片，脸上全是燎泡。游击队员正与鬼子贴身肉搏，有个瘦小身影格外显眼——竟是县衙灶房帮工的小姑娘，她举着菜刀猛砍鬼子脚踝。
林海川挣扎着想找武器，却摸到那枚象牙签。他突然想起签文上的“庚寅”——虎年，心里冒出个疯念头。
“汽油...带我去粮仓！”他抓着周明的裤腿嘶吼。那里还藏着十几桶桐油，本是备着雨季防霉的。
他们且战且退到粮仓时，只剩五六个人。周明把桐油桶滚到通风处，扭头却见林海川在扯导火索裹伤腿。
“你他妈疯啦？”周明去拽他，被一把推开。
“总得有人断后。”林海川笑得狰狞，“告诉弟兄们——老子这回没跑！”
火焰腾起的瞬间，他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号声。不是东洋铜号，是中国古老的牛角号，呜咽着穿透硝烟，像故乡辽河的解冻声。
热浪吞没意识前，他最后看见的是粮囤上刻的字：民国廿六年，徐州会战烈士遗孤赈济粮。原来这孤城死守的，本就是种轮回的宿命。
再醒来是在颠簸的驴车上。周明正给他喂水，碎镜片后的眼睛通红：“你命真硬——粮仓爆炸前的地道塌方，把咱俩崩进暗河了。”
林海川摸向空荡的裤管。周明沉默片刻，从怀里掏出个烧变形的金属件——是假肢的膝关节，还粘着块焦皮。
“留着...当个念想。”他说着别过脸去。驴车正好碾过坑洼，车板缝里漏下的阳光刺得人眼疼。
他们在一处破庙与游击队汇合。战士们正在埋锅造饭，锅里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。昨夜断后的小姑踉跄着捧来碗米汤，手指缠着脏布条——她砍卷刃的菜刀就别在腰后。
庙墙突然震动，梁上落下积年的香灰。远处传来闷雷般的炮声，比鬼子山炮沉重百倍。周明侧耳听了片刻，突然跃上钟楼。
望远镜里，平原尽头腾起新的烟柱。不是惯见的灰黑，而是某种诡异的橙红——像熔化的铁水泼进雪地。
“不是鬼子...”周明的声音发颤，“是...是苏联的T-34！”
林海川夺过望远镜。地平线上，涂着红星的坦克正碾过鬼子阵地，履带把膏药旗连同尸首一齐卷进泥土。更远处，无数灰色洪流正漫过枯竭的河道。
他们爬上庙顶的铜钟架。西野俱是溃散的鬼子兵，像被沸水浇灌的蚁群。有个戴白手套的军官切腹到一半，被坦克首接从身上轧过去。
夕阳西下时，一支先头部队开进破庙。带队的是个娃娃脸指挥员，军帽捏在手里擦汗：“老乡们！日本投降了——我们胜利了！”
寂静。绝对的寂静。只有庙檐的铁马铃在风里叮当，像为谁奏安魂曲。
突然，县衙帮工的小姑娘哇的哭出声。她跺着脚哭，哭得撕心裂肺，哭得呕出黄水。接着是第二个、第三个...最后全体都在哭嚎，像群失去幼崽的狼。
林海川没哭。他拖着断腿爬向庙门，从香炉抓把灰抹在额头，面朝东方重重叩首。那里埋着抽到短签的弟兄，埋着咬碎牙引爆炸药的火夫，埋着所有没能看到这天的人们。
月光照亮归途时，他问周明要过那截烧焦的假肢。金属件在掌心里沉甸甸的，像浓缩了十西年的血与火。
“老周，”他忽然停下，“给我弄面旗——青天白日满地红。”
周明愣住：“现在都换红旗了...”
“就今天。”林海川望向黑沉沉的原野，“让弟兄们...最后看一次。”
旗是撕了件鬼子雨衣临时染的。当那面残缺的旗帜在破庙升起时，幸存者们聚拢过来，唱起了嘶哑的《义勇军进行曲》。走调的歌声惊起寒鸦，扑棱棱掠过血色残月。
林海川敬了个标准的军礼。掌心擦过眉梢时，他恍惚听见十八岁的自己在北大营风雪中发誓：倭寇一日不退，此身永不东归。
而今终于...可以回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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