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停了，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，照得林海惨白如骨。林海川趴在雪窝子里，望远镜的金属边框冻得粘嘴唇。远处山道上，鬼子的雪橇队正悄无声息地滑行，橇板压碎积雪的吱呀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。
“二十七辆。”张铁山吐出嘴里的雪沫，胡茬上结的冰凌随着嘴唇开合簌簌抖动，“载重橇十二，兵橇十五——操，后头还拖着山炮！”
林海川的视线掠过雪橇队，落在最后那辆盖着帆布的拖橇上。帆布下凸起的轮廓让他心头一紧——那是九二式步兵炮，去年在忻口阵地见过这玩意儿的厉害，一炮就能掀掉半个机枪巢。
“传令，放过尖兵。”他说话时白气呵在望远镜片上，瞬间凝成薄霜，“专打辎重橇。”
命令通过踢雪传下去。趴在左翼的小王猛地打了个喷嚏，又赶紧把脸埋进雪里。孩子冻疮溃烂的耳朵还在渗黄水，纱布早被冻成硬壳。
雪橇队进入伏击圈时，带头的鬼子突然举起雪杖。整个队伍齐刷刷停住，拉橇的狼青犬不安地刨着雪。林海川的心提到嗓子眼——难道发现了？他悄悄把手指塞进扳机护圈，冰凉的金属激得他一哆嗦。
“噗嗤——”
右翼突然传来压抑的闷响。有个新兵憋不住咳嗽，被老兵用手套死死捂住嘴。雪橇队里的机枪手立刻调转枪口，子弹扫过雪坡，打得冰碴西溅。
“打！”林海川的步枪先开了火。子弹击中头犬的脖颈，血喷在雪地上像泼了瓢朱砂。霎时间整个山谷炸了锅，子弹拖着红绿光轨在月色下交错飞舞。
张铁山抱着轻机枪点射，弹壳在雪堆里烫出一个个小洞。有辆辎重橇被打燃了，黑烟裹着火苗窜起丈把高，照亮了鬼子兵惊惶的脸。林海川正换弹夹，忽然听见种奇怪的呼啸声——是掷弹筒！他刚扑倒小王，原先趴着的雪窝就被炸成焦坑。
“撤！往二号点撤！”他拽起吓傻的小王往后滚。撤退哨声却淹没在爆炸声里，只能靠踢战友脚跟传递信号。
退路上突然响起密集枪声。林海川心里一沉——鬼子包抄上来了！队伍被压在道沟里，两侧雪坡上都是敌人射击的火光。有个伤兵挣扎着要拉手榴弹，被流弹打穿了太阳穴。
“营长！这边！”周明的声音从东南坡传来。几个灰色身影正在陡壁上放绳索，雪沫顺着绳结簌簌落下。
最后的突围成了混战。林海川挥着工兵锹劈开个鬼子兵的脸骨，热脑浆溅进眼里涩得发疼。张铁山用机枪托砸碎另一个鬼子的喉结，自己腰侧也挨了刺刀，血水把棉袄浸成暗红色。
等攀上悬崖，清点人数时才发现折了十九个弟兄。小王趴在崖边吐酸水——孩子第一次白刃战就捅死了两个鬼子。
密营藏在瀑布后的山洞里。水帘冻成了冰幕，要拿柴刀砍开才能进。伤员们的呻吟在洞壁间回荡，血腥味混着硫磺味凝成厚重的浊气。
“药品不够了。”卫生员小梅带着哭腔报告。她正用煮过的麻线给张铁山缝伤口，针每次穿透皮肉都带出细血珠。
周明突然踢翻了弹药箱：“操！内鬼！”他举起个铜弹壳，底火位置赫然刻着菊花纹，“鬼子特制弹——专找军官打！”
洞里顿时死寂。油灯爆了个灯花，映得众人脸色阴晴不定。林海川慢慢擦着枪，忽然问：“昨晚谁值的后夜哨？”
“是...是我。”新兵小李哆嗦着站出来，“可我没...”
话没说完就被周明掐着脖子按在洞壁上：“狗日的！你爹让鬼子抓去修炮楼你就...”
“等等。”林海川掰开周明的手。他注意到小李绑腿散着，雪地里留下的脚印该是深一脚浅一脚，但这孩子的足迹却均匀得很。
刺啦——他突然撕开小李的棉裤。少年大腿上赫然裹着层细纱布，拆开后露出的不是冻疮，而是刚结痂的烙伤——菊花图案！
“审讯伤。”周明倒吸冷气，“鬼子用烧红的枪管烫的...”
少年瘫在地上呜呜地哭。说他爹娘都在据点里，鬼子答应只要报信就放人。洞外风声呜咽，像是无数冤魂在哭诉。
“毙了吧。”张铁山哑着嗓子摸枪。
林海川却拦住他。他蹲下身，把少年衣领翻好：“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。”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，“敢不敢？”
当夜子时，小李穿着血衣跌跌撞撞跑向鬼子据点。守兵用吊篮把他拽上围墙时，林海川正带人趴在百米外的雪沟里。
“预备——”他轻声命令。战士们纷纷拉燃集束手榴弹的导火索，白烟在雪地里格外显眼。
据点里突然爆出喧哗。吊篮再次放下，这回筐里坐着个戴白手套的军官。就在吊篮悬在半空时，林海川的步枪响了。
子弹打穿绳索的瞬间，第二波手榴弹齐刷刷飞向据点粮仓。爆炸的火光中，吊篮连同里头的军官摔在冰河上，脆响像砸碎个西瓜。
“撤！”林海川最后看了眼燃烧的据点。火光映亮崖壁上的冰瀑，恍若无数柄悬垂的利剑。
回到密营己是凌晨。洞深处传来压抑的呜咽——是小李的娘。那妇人抱着儿子残缺的尸块，正用冻僵的手指拼凑人形。
周默默递来酒壶。林海川灌了一口，地瓜烧辣得喉咙发烫。他忽然想起南京陷落那夜，也是这样的冷月，也是这样的烧酒——那时接到的命令是“各自突围”。
“营长！”观察哨突然连滚带爬冲进来，“北坡...全是绿眼睛！”
狼群循着血腥味来了。幽绿的瞳仁在夜色里浮动，怕不下百十头。最后那点子弹要留着打鬼子，人们只能举着火把挥舞。饿狼却越逼越近，有匹独狼甚至窜进来叼走块冻硬的残肢。
“省点柴火。”林海川突然掐灭火把。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，他抽出刺刀走向狼群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嗥叫。
奇迹发生了。狼群迟疑着后退，最终消失在树林深处。张铁山举着火把照来，才发现林海川右颊多了道爪痕，血正顺着下巴滴落。
“跟胡子学的。”他抹把脸，“狼怕不要命的。”
天明时分，哨兵带来了更坏的消息：鬼子大部队正拉网搜山，最近距密营不到五里。周明摊开地图，所有撤退路线都被红叉封死。
“只剩这儿了。”手指点向处断崖，“鹰嘴洞——老猎户说从来没人活着出来过。”
绝路上竟别有洞天。鹰嘴洞深处藏着条地下河，冰层下能看见鱼群游弋。有个老兵凿冰时摔进暗流，捞上来时怀里还抱着条尺把长的哲罗鲑。
篝火燃起时，人们像回到穴居时代。棉袄烤出的蒸汽凝在洞顶，又滴落成小雨。铁皮缸煮着鱼汤，没盐的汤腥得呛人，却没人抱怨。
林海川独自走到暗河边。水声在洞穴里放大成轰鸣，震得胸骨发麻。他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，跟着少帅进京时吃的东来顺——铜锅里的高汤也是这么翻滚，羊肉片薄得能透光。
“营长。”周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镜片后的眼睛映着水光，“等打跑鬼子，你想干啥？”
林海川愣了片刻。他摊开左手，虎口的老茧裂着血口子；又摸摸右耳，冻掉的半截耳廓结着紫痂。这些年光想着怎么活下来，早忘了日子还能有别的过法。
“开个修车铺。”他最终说，“在沈阳老家的十字路口。”
周明笑了。他从怀里掏出个铁盒，里面是蔫巴巴的烟叶卷：“到时候我路过，能给打折不？”
鱼汤的香气飘来时，暗河突然泛起异样的涟漪。林海川猛地举枪——水里有东西在靠近！等那黑影爬上岸，才发现是个浑身结冰的人。
“赵...赵医生...”那人颤抖着撕开衣襟，露出绑在内衬的药瓶，“盘尼西林...送给你们...”
冰人说完就昏死过去。小梅抢救时发现他肚子上打着草绳——绳结勒进溃烂的皮肉，是为防昏迷时肠子流出来。
药瓶传到最后个伤员时，那汉子却拒绝了：“留给能杀鬼子的。”他说着拔出刺刀，猛地扎进自己心口。
没有哀悼的时间。鬼子的军犬声己隐约可闻。林海川把剩下的药分装进每个人贴胸口袋，冰凉的玻璃瓶挨着皮肉，像揣着颗即将萌芽的种子。
突围前最后时刻，他忽然召集全员：“唱个歌吧——就唱《义勇军进行曲》。”
歌声起初稀落，渐渐汇成洪流。当唱到“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”时，冰瀑震落下万千晶尘，恍若天地同悲。
林海川率先冲出水帘。朝阳正跃出雪线，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。他回头看了眼最后的密营，冰封的瀑布己染上霞色，像道凝固的血瀑。
这血染的征程，还远未到终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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