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行山的初冬，山风像淬过火的刀片，刮得人脸颊生疼。林海川蹲在溪边，掬起一捧刺骨的山水洗脸，水面倒映出他瘦削的面庞和愈发深邃的眼窝。左腿的旧伤在寒气里隐隐作痛，像有根无形的线一首扯到太阳穴。
“营长，周科长请您去兵工厂瞧瞧。”通信兵小王踩着薄霜跑来，呵出的白气在晨光里凝成细碎的冰晶。这孩子才十六岁，嘴角刚冒出些绒毛似的胡须，眼睛亮得像是山涧里的黑曜石。
林海川拄着枣木拐杖起身，磨得发亮的杖头在冻土上留下一个个浅坑。沿着新开辟的山道往深处走，沿途的哨兵都是生面孔——有个娃娃兵甚至紧张得把老套筒的枪口对着他，被老兵赶紧按下。山崖上用白灰刷着“巩固抗日根据地”的标语，笔迹还透着新鲜。
兵工厂藏在个天然溶洞里，入口用蒿草编的帘子挡着。刚掀开帘子，一股混杂着硫磺、铁锈和汗味的热浪就扑面而来。二十几个赤膊的汉子正围着个土高炉忙活，通红的炉火把洞壁上的钟乳石照得如同獠牙。
“林营长来得正好！”周明从堆满弹簧的木箱后钻出来，眼镜片上沾着油污，“咱们的‘雪枫枪’试制成功了！”
他手里捧着杆怪模怪样的步枪，枪管是用鬼子铁轨锻打的，托柄还留着道岔的弧度。旁边木架上整齐排列着新造的子弹，弹壳明显是复装的，底火处能看到拼接的痕迹。
“每颗子弹都得省着用。”周明推了推眼镜，“里头填的是黑火药，打三发就得清膛。”
正说着，洞外突然传来马蹄声。哨兵押进来个穿长衫的中年人，山羊胡上结着冰溜子。来人抖开棉袍下摆，露出缝在夹层里的青天白日徽章。
“战区司令部特派员，姓郑。”他掏证件时带出块怀表，金链子在炉火下闪得扎眼，“奉长官令，征调贵部兵工设备。”
周明擦枪的动作顿了顿。林海川注意到两个锻工悄悄摸向了铁锤，洞口哨兵的拇指顶开了枪保险。
“郑特派员怕是走错地方了。”周明笑得像只狐狸，“我们这儿就会修修土枪。”
特派员突然掀开棉袍，拔出支锃亮的勃朗宁拍在弹药箱上：“兵工厂档案写着，上月产出七九步枪六十三支，复装子弹两千发。”枪声在溶洞里炸出回音，“现在要移交中央统一调配！”
炉火噼啪作响，有个学徒工失手把铁钳掉进淬火槽，滋啦一声白汽弥漫。林海川的拐杖在这时“不小心”扫倒了子弹架，黄铜弹壳哗啦啦滚了一地。趁众人低头捡子弹的工夫，他凑到周明耳边：“东南崖洞，还有条备用生产线。”
再抬头时，周明又挂上那副人畜无害的笑脸：“既然是上峰命令，我们配合。就是设备拆运得费些工夫...”
特派员前脚刚走，后脚整个兵工厂就动了起来。工人们用草绳把核心设备捆成背架，老师傅们把精密模具塞进掏空的树桩。林海川带着战斗班在山道设伏，张铁山把唯一那挺捷克式架在能俯瞰小路的石缝里。
“营长，真要跟中央军动手？”张铁山的声音发干。他粗糙的手指反复着枪托上的刻痕——那是在台儿庄留下的纪念。
林海川没答话，只把望远镜递给老部下。镜筒里，特派员带来的运输队正卡在拐弯处，带队的军官在骂骂咧咧推骡车。那些士兵的绑腿松垮垮的，有个家伙甚至拄着步枪打哈欠。
日落时分，山道上突然响起枪声，但很快又归于沉寂。周明带着人回来时，扛着十几袋面粉和几箱药品，还有个意外收获——被反绑双手的郑特派员。
“骡车是自己翻沟里的。”周明摘掉对方嘴里的破布时，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天气，“我们正好路过，救了特派员一命。”
油灯下，特派员的怀表链子还在晃悠。林海川拿起那块金表，表面镌刻着“武运长久”的日文。他忽然攥紧表链，金属棱角深深嵌进掌心。
“昭和十五年...大阪精工。”他把表扔回对方怀里，“鬼子商会定制的纪念款。”
溶洞里静得能听见冷凝水滴落的声音。特派员的脸渐渐涨成猪肝色，突然扑向洞壁要撞头，被张铁山一把薅住后领。
“让他死。”林海川的声音冷过山溪，“正好省颗子弹。”
那人的膝盖顿时软了，鼻涕眼泪糊了满脸：“我说！太君...不，鬼子答应给我冀南道尹的位子...”
深夜审完俘虏，周明递来半碗地瓜烧：“林营长怎么看出来的？”
“表壳背面的菊花纹，刮了但没刮干净。”酒液烧过喉咙，带来些许暖意，“我在北大营缴过同样的款式。”
他们并肩走出溶洞。寒星缀满墨蓝天幕，山风卷来远方的狼嚎。兵工厂正在连夜搬迁，黑影们扛着设备在峭壁间蠕动，像一队坚韧的蚂蚁。
“谢谢。”周明突然说，“今天要是真火并...”
话被东南方向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打断。火光映亮半边天，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——正是备用生产线所在的崖洞！
战斗持续到天明。林海川带着突击队冲了三次，都被崖顶的机枪压回来。鬼子这次出动的是特工队，雪地伪装服让他们像是从岩石里长出来的。张铁山左肩中弹，简单包扎后又端起了机枪。
“不行！鬼子占了制高点！”周明按住林海川换弹夹的手，“必须炸掉崖洞，不能留给鬼子！”
溶洞里还有三个重伤员。林海川望向那个方向，牙齿把下唇咬出了血。最后是他亲自带着炸药包迂回，爆炸的气浪把他掀下陡坡。昏迷前最后的记忆，是周明背着他狂奔时，眼镜腿刮在他脸颊的刺痛。
再醒来是在移动的担架上。雪花从草帘缝隙飘进来，落在脸上凉丝丝的。有人在他耳边哽咽：“设备...全没了...”
他费力地转过头，看见小王半张脸缠着绷带，血渍从纱布里渗出来。孩子手里还紧紧攥着个扭曲的枪栓——那是“雪枫枪”的第一个零件。
队伍在山谷里休整时，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：李大爷牵着毛驴，驮筐里装满冻硬的窝头。老汉一见林海川就跪下了，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。
“同志们保住兵工厂，俺们村...”老人哽咽着指向山外。顺着望去，原先村子的位置只剩几根焦黑的房梁，雪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陶片。
周明默默分配窝头，轮到林海川时多塞了块咸菜疙瘩。众人围坐啃干粮时，原先的锻工班长突然哼起小调，是东北的《松花江上》。先是两三人和着，渐渐变成全体的大合唱。歌声撞在山壁上，惊起成群寒鸦。
“营长！”歌声戛然而止。哨兵押来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，怀里抱着个襁褓，“说是从敌占区来的...”
年轻人噗通跪下，抖开襁褓——里面是五支锃新的三八式步枪，枪机还用油纸包着！
“俺爹是维持会长...昨夜让鬼子烧死了。”年轻人额头磕在冻土上砰砰响，“他说...咱中国不能亡...”
林海川扶起青年，发现对方棉袄下藏着把剪刀，刃口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。他忽然想起南京陷落那日，某个文职军官用裁纸刀割喉前说的话：这身子或许保不住，但魂不能丢。
雪下大了。人们静静看着林海川抚摸那些枪管，指尖划过冰冷的防滑纹。最后他取过那支变形最严重的“雪枫枪”，郑重地放进锻工班长怀里。
“听见了吗？”他声音不大，却让每个人挺首了脊梁，“机器可以炸，厂房可以烧，但只要人还在...”
山风卷走后半句话，但所有目光都投向正在重新组装手摇机床的工人们。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里，周明忽然轻笑：“知道鬼子管我们叫什么吗？太行山的虱子——捏死一窝，又冒一窝。”
夜幕降临时，新的熔炉己经点燃。这次用的是破庙的铜钟，火焰把残缺的经文映在岩壁上。林海川坐在角落里擦拭枪械，小王蹲在旁边学。孩子的手指还缠着纱布，动作却异常沉稳。
“营长，等打完仗...”少年忽然抬头，眼睛映着炉火，“俺想学造枪，造世上最好的枪！”
林海川把退壳钩递过去，黄铜件在火光下温润如蜜蜡。洞外传来巡哨的脚步声，积雪在靴底发出吱呀轻响。更远的山坳里，有母亲在哼催眠曲，调子竟和《松花江上》有几分相似。
他忽然明白白静信里那句话的意思。这血染的征程从来不是为着哪个主义，而是为着这些在寒夜里依旧滚烫的——人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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