枯井下的地宫弥漫着陈年土腥和血腥混杂的气味。三十七人挤在不足方丈的空间里,听着头顶隐约传来的日军皮靴声。周明用刺刀挑开张铁山的军装,发现子弹贯穿了肺叶,每次呼吸都有血沫从伤口涌出。
“得止血...”周明摸索医药包,却发现最后半卷绷带己经用在林海川腿上。他咬牙撕开自己的内衣,布条按上伤口的瞬间,张铁山猛地抽搐,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。
小战士突然低声啜泣:“俺听见鬼子在挖井...”
所有动作都停滞了。确实有铲土声从井口方向传来,还夹杂着日语吆喝。周明示意熄灭火把,黑暗中立时响起一片拉枪栓的声响——尽管每支枪里最多只剩两三发子弹。
时间在绝对黑暗中变得粘稠。不知过了多久,挖凿声渐渐远去,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重物拖拽的闷响。老军械师突然嘶声道:“狗日的要封井!”
绝望像冰水浸透每个人。有人开始疯狂摸索井壁,指甲在砖石上刮出刺耳声响。周明正要喝止,却听见张铁山微弱的声音:“水...有水声...”
众人屏息细听。果然在井壁东侧传来隐约潺潺声,周明扑过去贴耳细听,湿冷砖石间竟透出丝丝凉意。“是山体渗水!”他急令,“找裂缝!用刺刀挖!”
十几把刺刀同时插进砖缝。饥寒交迫的士兵们轮番上阵,刀尖崩断了就用枪托砸,手指磨出血也不停歇。当第一股细流从砖缝喷出时,所有人都扑上去啜饮,仿佛那是玉液琼浆。
但希望很快破灭——水流后是更坚硬的岩层。小战士突然瘫坐在地:“没用的...俺们要死在这了...”
“闭嘴!”周明罕见地厉声呵斥,“营长用命换的机会,就为听你哭丧?”他举起半枚烧变形的勋章,“看见没?台儿庄那会儿比这难多了,咱们不也杀出来了?”
地宫里重归寂静。只有张铁山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,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。突然他挣扎着抓住周明的手:“兄弟...给个痛快...”
周明的手在抖。他认得这种伤,在野战医院见过太多肺贯穿的伤员,都是活活憋死的。枪口抵上张铁山太阳穴时,这个东北汉子居然笑了,哼起断断续续的二人转小调...
枪声在地宫里显得异常沉闷。周明用军旗盖住张铁山的脸,转身时撞见林海川的假肢——那截金属孤零零靠在井壁下,映着水光像座无字碑。
封井第三天,饥饿开始折磨所有人。皮带煮烂的腥膻味弥漫在地宫里,有个山西兵甚至试图啃食墙上的青苔。周明清点物资:七发步枪弹,三颗手榴弹,半壶医用酒精,还有小战士珍藏的怀表——指针永远停在林海川跃出井口的刹那。
转机发生在某个深夜。守在东侧通道的老兵突然惊呼:石壁后有空洞回音!人们发疯似的挖掘,刺刀折了就用手指抠,终于撬开松动的石板——后面竟是天然溶洞,冷风裹着雪沫倒灌进来!
“是通气孔!”周明深吸一口凛冽空气,“能找到出口!”
但希望很快被现实浇灭。溶洞曲折狭窄,最窄处仅容孩童通过。而幸存者中至少有五人重伤无法移动,其余人也虚弱得站不稳当。
重伤员们最先察觉异常。当周明分配最后半壶酒精时,失去双腿的老机枪手突然开口:“给能走的兄弟。”他摸索着掏出个油纸包,“这是俺的党费...替俺交给组织。”
类似的情景在各处上演。有人交出家书,有人托付遗物,有个北平学生兵甚至开始焚烧随身书籍:“不能留给鬼子...”火焰舔过《抗战诗抄》时,他轻声朗诵:“假如我们不去打仗,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,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:看,这是奴隶!”
周明突然站起走向溶洞。他命令所有能站立的人集合,三十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。“咱们分三组探路。”他划出三道线,“每组带一颗手榴弹,无论找没找到出路,二十西小时内必须返回。”
探路过程比想象中更艰难。溶洞深处布满岔路,有些看似通畅的通道走着走着就变成死胡同。第二组曾听见流水声,循声爬行半日后却找到条地下暗河——水流湍急冰冷,试水的士兵差点被卷走。
第一组最接近成功。他们顺着蝙蝠粪便的痕迹找到处岩缝,扒开积雪后竟看见星空!但喜悦很快变成绝望:洞口在悬崖中部,离谷底至少三十丈。组长试图攀岩时失足坠落,惨叫声在谷中回荡良久。
当第三组也失败而归时,地宫里弥漫着死寂。小战士突然发作,抢过手榴弹要冲出去拼命,被众人死死按住后嚎啕大哭:“让俺死外面去!好歹见着太阳!”
周明默默整理军容。他走到伤员们面前,敬了个标准军礼:“我带一组再探一次。若三天不回...”话没说完就被老机枪手打断:“去吧,俺们等着。”
这次他们转向西北岔路。或许是天意,周明在爬行时军扣卡在了石缝里,挣扎时竟扯下大片松动的岩片——后面露出人工开凿的阶梯!阶梯尽头是生锈的铁门,推开门刹那,所有人都愣住了:眼前是荒废的山神庙,南派的神说: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!月光正从破窗洒落在积灰的神像上。
更令人震惊的是供桌下的暗格——里面藏着半袋小米和几盒火柴,还有本泛黄的日志。借着月光,周明认出这是林海川的字迹:“西月十七日,率小队在此设伏。留粮备急,后来者切记:正殿蒲团下有泄洪道首通山外...”
希望重燃的速度比想象更快。当夜他们就找到泄洪道出口——隐蔽在山溪旁的乱石堆后。但新的难题接踵而至:泄洪道狭窄潮湿,重伤员根本无法通过。
“不能丢下弟兄们。”周明拍板,“全部转移进庙里,这里比地宫更利于防守。”
转移持续了两天一夜。当最后一名伤员被拖上阶梯时,山神庙外突然传来引擎声——日军巡逻队!所有人屏息趴在神像后,听着皮靴踏过石阶的声响,某个瞬间甚至能透过门缝看见刺刀寒光。
危机催生急智。老军械师发现神像底座是空心的,急忙将伤员塞进去。刚藏好最后一人,庙门就被猛地踹开!三个鬼子兵端着枪进来,手电光柱扫过布满蛛网的梁柱。
最惊险的时刻,供桌下突然传出老鼠窸窣声。鬼子兵笑骂着去翻找,刺刀挑开蒲团时——正好露出黑黝黝的泄洪道口!眼看要暴露,周明突然学起鸟叫,引得鬼子朝相反方向查看。趁这间隙,小战士悄声爬进供桌下,用身体堵住了洞口...
巡逻队终于离开。人们从藏身处钻出时,发现小战士后背被桌角铁钉划得血肉模糊,但他笑得灿烂:“俺没给营长丢人!”
他们在庙里坚守了九天。每天夜里派两人通过泄洪道外出,摘野果、捕山鼠,有次甚至捡到只冻死的麂子。周明严格分配食物,总是自己最后吃最少的那份。有夜他发烧说胡话,不停喊着林海川和台儿庄,醒来发现身上盖着所有能找到的布片。
第十天拂晓,哨兵突然发出警报:大批日军正朝山神庙合围!显然多次失踪的巡逻队引起了怀疑。周明立即组织防御,庙门用供桌堵死,射击孔设在窗棂后,最后三发子弹分配给枪法最好的三人。
决战在午时到来。日军先是劝降,汉奸喊话到第三遍时,老机枪手用最后一颗子弹将其击毙。敌人顿时暴怒,掷弹筒将庙墙炸开个大洞!
白刃战在破庙里爆发。没有子弹的战士们抡起枪托、拔出匕首,甚至抱起香炉砸向敌人。有个双目失明的伤员循声爬向战场,怀中手榴弹拉响时竟哼起东北民歌...
周明被逼到神像后,刺刀早己折断,腰间却还别着林海川那半枚勋章。他想起台儿庄那个夜晚,他们一个连顶着炮火反冲锋,林海川就是举着这枚勋章喊:“让鬼子看看,啥叫中国军人!”
爆炸声将他拉回现实——竟是坦克在轰击庙柱!穹顶开始坍塌,砖瓦砸落中,周明突然看见希望:暴露的横梁架成了天然掩体,正好护住伤员藏身的神像底座!
他发出信号,幸存者且战且退向神像靠拢。最后七个人组墙,用身体挡住飞溅的弹片。烫热的血滴在伤员脸上,却没有人后退半步。
暮色降临时,日军竟然后撤了。原来庙柱倒塌压住了坦克履带,敌军指挥官担心有诈暂缓进攻。周明清点人数:还能战斗的只剩十一人,弹药彻底耗尽。
“今晚必须突围。”他摊开泄洪道地图,“能走的搀伤员,我断后。”
没有争论的时间。子夜时分,泄洪道里爬行着最后的队伍。周明留在最后,将手榴弹绊线挂在门框上——这是林海川教他的诡雷术。
就在他即将爬进洞口时,供桌下突然传来呜咽。扒开杂物一看,竟是只受伤的军犬幼崽,脖子上还戴着日军番号牌。小战士抱起狗崽:“带上吧,好歹是条命。”
他们是在溪流分叉处被追上的。诡雷只拖延了半小时,日军军犬循着血迹追来。周明令其他人继续前进,自己带着两颗手榴返身阻击。
爆炸声响起时,队伍正爬出泄洪道。人们回头望去,只见山谷里腾起火光,整座山神庙都在燃烧。小战士突然要往回冲,被老机枪手死死抱住:“别辜负周参谋!”
他们在溪边等到天明。当最后一丝枪声沉寂时,三十七人的队伍只剩九个活人相互搀扶。晨雾弥漫的山谷中,忽然响起熟悉的京剧唱腔——是个瞎眼老兵在唱《定军山》:“这一封书信来得巧,天助黄忠成功劳...”
旭日初升时,他们遇见八路军侦察兵。当得知是林海川的部队,侦察兵立即引路前往根据地。路过某处山脊时,小战士突然指着远处:燃烧的山神庙废墟上,竟有面残破军旗在飘扬!
没有人知道旗是谁插的。就像没有人知道,周明最后拉响手榴弹时,是否听见了地宫里那台收音机的播报声——
“...中国军队克复桂林,日军败退至衡阳...”
风卷起焦土上的纸灰,那是北平学生兵没烧完的诗稿: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?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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