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行山的初雪还未化尽，新一轮寒潮又席卷而来。林海川站在指挥所瞭望口，望着远处山道上如蚁群般蠕动的日军车队。卡车轮胎碾过冻土发出的沉闷声响，隔着三里地都能感到大地微颤。
“第九辆了。”张铁山吐出嘴里的草根，胡茬上结着冰碴，“狗日的是要把整座山围死。”
林海川的望远镜缓缓扫过山脊。新架设的日军瞭望塔像毒蘑菇般从雪地里冒出来，天线在阴沉天色下泛着冷光。更远处，炮位正在加固，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山谷唯一的出口。
“不是围山。”林海川放下望远镜，金属边框在掌心留下深痕，“是要瓮中捉鳖。”
指挥所里顿时死寂。油灯爆了个灯花，映得众人脸色明暗不定。周明突然一拳砸在沙盘上，代表日军的小旗簌簌抖动：“从邢台调来的第110师团——冈村宁次的看家狗！”
门帘突然掀开，裹着风雪冲进来的侦察兵差点摔倒：“北坡...北坡发现坦克履带印！至少五辆九七式！”
恐慌像瘟疫般蔓延。有人开始清点所剩无几的子弹，有人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手榴弹。张铁山猛地站起：“趁合围前突围！我带一连断后！”
“然后呢？”林海川的声音不大，却让骚动瞬间平息，“山下平原全是鬼子据点，出去就是活靶子。”
他拄着拐杖走到沙盘前，枣木杖头点在谷底某处：“还记得去年的地道网吗？”
满室愕然。去年为躲避空挖的防御工事，早己被暴雨冲垮大半。周明推推眼镜：“就算能修复，粮食怎么办？药品怎么办？”
“所以不能守。”林海川的杖尖划向沙盘边缘，“要打出去。”
计划在午夜制定。由周明带小队佯攻东侧公路，林海川率主力从废弃矿洞迂回，张铁山留守牵制。但当突击队抵达矿洞时，所有人心都沉了下去——洞口被新浇筑的水泥封死，钢钎砸上去只迸出几点火星！
“操他姥姥的鬼子工兵！”张铁山一脚踢在水泥墩上，震落簌簌雪块。
更糟的是，佯攻队伍提前暴露了。东侧突然枪声大作，照明弹将雪地照得惨白如昼。周明带着残兵退回来时，左臂耷拉着露出白骨：“有内鬼...鬼子早知道我们要突围...”
现在他们真成瓮中之鳖了。
第一波炮击在黎明时分到来。重炮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中，整个山谷地动山摇。指挥所顶棚的原木发出呻吟，尘土簌簌落在沙盘上，淹没了代表希望的最后路线。
“电台炸坏了！”通信兵捂着流血的耳朵大喊，“和师部彻底失联！”
炮击间隙，日军步兵开始推进。雪地里突然钻出无数披白斗篷的身影，像鬼魅般扑向阵地。机枪手老崔打红了眼，马克沁枪管烫得冒烟，弹壳在雪堆里堆成黄铜小山。
“省着点打！”林海川按住老崔肩膀，“子弹不多了！”
老崔却咧嘴笑了，露出被烟熏黄的牙：“够本了营长...俺赚了三十七个...”话音未落，狙击子弹从他右眼穿出，脑浆溅了林海川满脸。
战线在不断收缩。晌午时分，最后一道防线退到村口石磨旁。张铁山左肩嵌着弹片，仍单手抡着大刀劈砍；周明用绷带把步枪绑在断臂上射击，每开一枪伤口就涌出股鲜血。
最危急时，鬼子坦克碾过了碾坊。九七式履带轧碎磨盘的石响中，林海川抱起最后捆集束手榴弹。假肢在雪地里打滑，他干脆解下来扔向坦克——金属撞击的脆响引得炮塔转动，正好暴露了底部装甲！
爆炸的气浪把他掀进断墙。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灶房炕上，周明正用刺刀挖他腿里的弹片。没有麻药，每次刀尖搅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。
“哭出来好些。”周明满手是血，“没人笑话你。”
林海川却笑了。他望向窗外燃烧的坦克残骸：“值了...一辆换...多少弟兄？”
“活着的都在。”周明突然压低声音，“地道...可能有条活路。”
所谓活路是口废弃的枯井。井壁有个隐蔽的侧洞，通往山神庙下的地宫——是早年土匪藏宝挖的。但洞口太窄，只能容一人匍匐通过。
“伤员先走。”林海川撕下衣襟裹住伤腿，“能动的随我断后。”
转移持续到深夜。最后一个伤员下井时，鬼子己然进村。火焰喷射器的毒舌舔过屋舍，茅草顶棚燃起冲天大火。南派的神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林海川趴在井台后射击，每扣次扳机伤腿就痉挛一次。
张铁山突然闷哼倒地。子弹从他后背穿出，血泡随着呼吸在伤口噗噗作响。这汉子竟挣扎着爬向井口，用身体堵住通道：“走啊...营长...”
林海川背起他跳进枯井。坠落途中被井壁突出的石块多次撞击，落地时两人都成了血人。黑暗里传来周明的惊呼，火光从井口映下来，照见张铁山胸前的勋章——那是台儿庄战役得的，此刻正随着心跳微微起伏。
“够本了...”张铁山抓住林海川的手，“替俺...看看奉天...”
井口突然传来日语吆喝。汽油味弥漫下来——鬼子要烧井！周明慌忙拖拽林海川：“快进地道！”
林海川却挣脱了。他取下张铁山那枚变得滚烫的勋章，反而爬向井壁：“给我手榴弹...所有的。”
“你疯了！”周明去拉他，却被瞪得缩回手。
那是种怎样的眼神啊——像受伤的孤狼，像将熄的炭火，像辽河封冻前最后的波涛。
“总得有人...”林海川的声音异常平静，“告诉鬼子——这儿是中国。”
他独自攀回井口。月光下，十几个鬼子正朝井里倾倒汽油。领头的军曹举着火把，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《支那之夜》。
第一颗手榴弹在汽油桶旁爆炸。烈焰腾起的瞬间，林海川跃出井口，残存的右腿旋风般扫倒惊呆的鬼子。第二颗手榴弹在人群中炸开，断肢和雪沫一起飞溅。
军曹的火把掉进汽油洼。火焰窜起的刹那，林海川扑上去死死抱住对方，一同滚进熊熊火海。皮肉烧焦的恶臭中，竟响起嘶哑的京剧唱腔：“我本是...卧龙岗...散淡的人...”
井下的周明泪流满面。他知道，那是张铁山最爱唱的《空城计》。
火焰渐熄时，雪又下了起来。周明爬出井口，只见焦土上散落着冒烟的尸块。林海川的假肢斜插在雪地里，金属关节映着月光，像柄不肯倒下的战旗。
他在灰烬中摸索，终于找到半枚烧变形的勋章。背面刻着细小字迹：“民国廿六年，台儿庄大捷。永志勿忘。”
天快亮时，幸存者在地宫汇合。清点人数，只剩三十七人带伤。突然传来惊呼——存放粮食的侧洞塌了！
最后半袋炒面分到每人手里，还不够攥满手心。有个小战士饿极了啃皮带，嚼着嚼着突然哭起来：“俺娘说...冬至吃饺子...”
周明默默解下自己的粮袋，倒出仅有的炒面：“今天就是冬至。”
人们愣了下，随即都笑起来。炒面被郑重地分成三十七份，就着雪水慢慢咀嚼。有人哼起东北的饺子谣，嘶哑的歌声在地宫里回荡，惊起越冬的蝙蝠。
后半夜哨兵突然激动地跑来，手里举着台残损的收音机——竟是林海川那台炸坏的军用电台，被军械员奇迹般修好了！
旋钮转动时，所有人心都提到嗓子眼。电流杂音中，突然传出字正腔圆的播报：“...中国军队在滇西大捷，全歼日军第五十六师团...”
地宫里落针可闻。突然，爆发出压抑的呜咽。人们互相捶打着肩膀，像群终于等到黎明的守夜人。
周明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，听着听着突然僵住。他缓缓抬头，脸上血色尽失：“接下来播报...日本天皇《终战诏书》...”
一九西五年八月十五日，日本投降。
没有欢呼，没有雀跃。三十七个幸存者泥塑般呆坐着，首到晨曦从通风孔漏下。周明突然起身，对着井口方向敬礼：“营长...弟兄们...咱们赢了...”
有人开始拆卸武器，有人焚烧文件。小战士把那半枚勋章埋进地宫中央，上面盖着面残破的青天白日旗。周明最后检查电台时，突然收到条明码电文：“即向太原国军报到。不得与共军接触。”
雪花在显示屏上跳动。周明沉默片刻，猛地拔掉电源线。他看向通风孔外的太行山，朝阳正给雪峰镀上金边。
“咱们...”他轻声说，“哪都不去。”
地宫深处，最后三十七个人举起右手。没有领章帽徽，没有番号建制，只有三十七个沙哑的声音在宣誓：
“倭寇既退，山河重整。若有战召，死生相从！”
风雪更急了。仿佛有无数英魂掠过山峦，伴着松涛唱起古老的战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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