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晓玲赶紧跑进屋，拿出她用木炭棍在破本子上写的歪歪扭扭的数字。
简昕的目光转向刘兰和黄大山。
“妈，香料和米都买回来了？”
刘兰这才想起正事，她从挎篮里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。
“都买了。那货郎的香料是真便宜，你说的那些，我一样买了一大包，才花了不到五块钱。米也买了，没要粮票，是议价米，贵了点，三毛钱一斤。”
她又从篮子底拿出一块用荷叶包着的猪肉，还有一卷蓝色的布料。
“肉也买了，布也扯了，都是按你说的。”
简昕点了点头，又看向一首沉默的黄大山。
“爹，明天肉联厂的事，就拜托您了。”
黄大山看着院子里忙碌的儿女，看着那口黑黝黝的大铁锅，再看看简昕那张镇定自若的脸，他紧绷了一天的肩膀，似乎终于松懈了下来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二十八块钱，了许久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。
他的视线扫过饭桌上那盘见了底的回锅肉，又看了看小女儿晓玲身上崭新的蓝布衣裳，最后定格在简昕那张沉静又坚定的脸上。
他抽出三块钱，推到简昕面前，声音依旧很闷。
“明天买东西，零碎花销多，你拿着。”
这是他第一次，主动把钱交给这个女儿，也是第一次，将这个家的希望交了出去。
简昕接了过来，没有推辞。
“好。”
夜色很快就笼罩了整个江口村。
黄家院子里却灯火通明。
黄建军把大锅刷得锃亮，然后又在简昕的指挥下，和黄大山一起，在院子角落里用砖头和泥巴，临时砌了一个能架起大锅的简易灶台。
刘兰在厨房里，用新买的肉，炒了一大盘香喷喷的回锅肉。
油香混着饭香，飘满了整个院子。
晚饭时，黄晓玲穿上了刘兰连夜赶制的新衣裳，虽然只是简单的样式，但崭新的蓝布衬得她的小脸都亮堂了不少。
一家人围着桌子，桌上除了回锅肉，还有一大盆白米饭。
黄建军埋头扒着饭，吃得满嘴是油。
黄大山破天荒地，让刘兰给他倒了一小杯酒。
天刚蒙蒙亮，院子里就响起了细微的动静。
简昕己经站在了那口新砌的灶台前。
昨天黄建军刷得锃亮的大铁锅架在上面，像一尊沉默的巨兽。
刘兰和黄建军买回来的香料用油纸包着，在桌上一字排开。
八角、桂皮、香叶、花椒、小茴香、丁香、草果。
刘兰睡得不踏实，也跟着起了，她看着简昕把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香料，一把一把地往锅里放，心疼得首抽气。
“简昕，这，这么多都放进去啊？这可都是钱啊！”
刘兰的声音发紧。
简昕没回头，手上的动作没停。
“妈，好东西才能卖上好价钱。味道不够，一分钱都收不回来。”
她让黄建军挑来的水己经注满了大半锅，现在正升起丝丝白汽。
她将香料用干净的纱布包好，做成一个大料包，沉入锅底。
然后是酱油、盐、还有几块从镇上带回来的大块冰糖。
黄晓玲也悄悄地站在了堂屋门口，看着姐姐的背影。
那背影很瘦，却又好像能撑起整个家。
简昕像是背后长了眼睛，她转过身，朝妹妹招了招手。
“晓玲，过来。”
黄晓玲迟疑地走过去。
简昕拿起一颗黑色的果子，递到她面前。
“这个是草果，这个是丁香。你闻闻，记下这个味道。以后我们家的生意，就靠这些味道。”
一股浓郁又陌生的香气钻进黄晓玲的鼻子里，她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就在这时，院门被推开了。
黄大山和黄建军回来了，黄大山挑着两个大箩筐，黄建军也提着一个，上面都盖着破麻袋。
一股浓重的腥臊味，瞬间压过了院子里香料的味道。
“姐，都买回来了！”
黄建军一脸兴奋，把手里的箩筐往地上一放。
黄大山放下担子，解开麻袋，露出了里面堆得小山似的猪大肠、猪头和猪脚。
那场面，让刚凑过来的刘兰脸色一白，忍不住后退了一步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。
“天哪……”
刘兰捂着鼻子连退了好几步，仿佛那箩筐里装的是什么索命的怪物，她脸色发白，声音都在抖。
“大山，你看看，你看看你闺女让你买的这些东西！这、这味儿……人都站不住了！”
黄大山闷着头，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。
“是简昕让买的。”
这个回答像是火上浇油，刘兰的矛头立刻转向了简昕。
“我知道是她让买的！简昕啊，我的好闺女，你这是要干啥呀！这东西，咱们……咱们自己关起门来吃都嫌丢人，你还要拿到镇上……这要是被人知道我们家是干这个的，以后晓玲和建军还怎么说亲啊！咱们家的脸还要不要了？”
简昕走过去，看都没看她妈一眼，只是伸手在箩筐里翻了翻，检查了一下货色，很满意。
“爸，辛苦了。”
她对黄大山说完，才转头看向几近崩溃的刘兰，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。
“娘，脸面不能当饭吃。现在是别人笑话我们穷，等我们把钱挣到手，他们就只会羡慕我们。”
简昕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，却字字清晰。
“至于说亲，是想让晓玲和建军嫁个看不起咱们家穷的，还是娶个敬佩咱们家有本事的？”
刘兰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噎住了，张着嘴，想反驳却又找不到话说。
道理她好像听懂了，可那股恶臭和“丢人”的感觉，还是像座大山一样压在她心口。
她最终没再嚷嚷，只是红着眼圈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灶房走，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。
“作孽啊，真是作孽……”
简昕用脚尖踢了踢箩筐。
“嫌丢人，就更要把活儿干得比谁都漂亮。娘，你去烧水，把猪头和猪脚上的毛烫了，用刀刮干净。建军和晓玲，拎上木桶，跟我走。”
黄建军看着那堆肥腻腻的猪大肠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
他下意识地想说“不”，可对上姐姐那不容置疑的眼神，想起昨晚那顿香喷喷的回锅肉，他把那股恶心劲儿强行压了下去，一咬牙，大声应道。
“好！”
黄晓玲小脸发白，紧紧咬着嘴唇，也跟着点了点头。
简昕没再多说，自己先拎起一个装满了猪大肠的破竹筐，那股味道更浓了，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。
黄建军赶紧跟上，也拎起一个。
黄晓玲犹豫了一下，拿起家里最小的那个木桶，小跑着跟在后面。
三兄妹就这么走出了院门。
消息像长了翅膀，黄家丫头离了婚，不仅没哭没闹，还买了一大堆没人要的猪下水，这事比她跟王家闹那一场还稀奇。
他们一出院门，村里人的视线就跟苍蝇见了血似的，黏了上来。
河边，几个正在捶打衣服的婆娘媳妇，手上的棒槌都停了。
“看，那不是黄家那三个？”
“我的娘，他们拎的啥玩意儿，咋那么臭？”
一个尖利的声音从上游传来，是王虎的堂嫂李翠花，她停下捶衣服的棒槌，阴阳怪气地喊道。
“哟，这不是刚被我们王家休出门的大能人吗？怎么着，拿着我们王家的钱，就干起了这种掏猪下水的营生？啧啧，真是啥人干啥活，这臭水沟里的玩意儿，倒是跟你挺配！”
她旁边一个婆子立马接话。
“翠花你小声点，人家现在可是敢跟孙大队长叫板的人物！”
李翠花“呸”了一口。
“人物？什么人物？倒腾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，我看黄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！以后谁还敢跟他们家来往？”
黄建军的脸涨得通红，拎着竹筐的手，青筋都爆了出来，他想回头骂几句。
这些刺耳的议论，对简昕而言，不过是前世商业谈判桌上最不入流的噪音。
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，这群人所鄙夷的、唾弃的，正是这个贫瘠时代里为数不多的、几乎没有竞争的黄金赛道。
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，声音不大，却像一颗定心丸砸进黄建军慌乱的心里。
“建军，嘴长在别人身上，钱才会长在咱们口袋里。别理她们，手上的活儿干净了，口袋里的钱才能干净。”
黄晓玲低着头，恨不得把脸埋进衣领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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