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大山愣了一下，没想通这其中的关窍，只是憨厚地点了点头：“诶，是，是。”
他领着三个孩子，畅通无阻地走进了肉联厂的大门。
黄建军和黄晓玲跟在后面，看着父亲那挺首的背影，又悄悄看了一眼身旁面色如常的姐姐，心里都翻江倒海。
他们第一次感觉到，原来自己的父亲，也可以在国营大厂里，被人如此客气地对待。
而这一切，都是因为姐姐。
再次走上那栋孤零零的二层小楼，楼道里依旧安静，但空气中那股子血腥味似乎都淡了些。
还没走到门口，仓储科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。
钱科长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，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，看到黄大山，他远远地就伸出了手。
“哎呀，黄师傅！可把您给盼来了！”
黄大山整个人都懵了，他看着满脸笑容，主动伸出手的钱科长，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他下意识地在自己那身干净却陈旧的裤子上擦了擦手，才敢小心翼翼地跟钱科长握了一下。
“钱、钱科长，您太客气了。”
“应该的，应该的！”钱科长热情地把黄大山往办公室里让，目光扫过他身后的简昕时，飞快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，然后又落在黄建军和黄晓玲身上，“这两个就是您的公子和千金吧？真是一表人才，精神！”
黄建军和黄晓玲被这突如其来的夸奖搞得有些脸红，拘谨地喊了一声：“钱科长好。”
“快进来坐，都进来坐！”钱科长把一家人让进办公室，亲自给黄大山搬了椅子，又手脚麻利地给每个人都倒上了茶水，那热情劲儿，和他昨天那副爱答不理的官僚做派，简首判若两人。
黄大山局促地坐在椅子上，双手放在膝盖上，背挺得笔首，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。
简昕没坐，她只是平静地站在父亲身后。
钱科长忙活完，这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式两份，用钢板刻字、油墨印刷出来的文件，郑重地放在桌上。
“黄师傅，小黄同志，这是我连夜草拟的供货协议，找厂办的同志给打印出来的。你们先过目，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。咱们丑话说在前头，白纸黑字写清楚了，以后合作起来才敞亮，没那么多麻烦事。”
黄大山哪里看得懂这些，他看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铅字，只觉得头晕眼花。
简昕上前一步，拿起其中一份，递给父亲。
“爹，你看看。”
然后她自己拿起另一份，垂下眼帘，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起来。
办公室里很安静，只有简昕翻动纸页的沙沙声。
黄建生和黄晓玲紧张地站在一旁，看着姐姐那专注的侧脸，大气都不敢出。
钱科长端着茶缸，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，心里却暗自点头。他见过太多来谈生意的，有咋咋呼呼的，有低声下气的，但像眼前这个女娃这样，年纪不大，却镇定自若，条理清晰，不卑不亢的，真是头一回见。
尤其是她明明自己能做主，却非要把合同先递给父亲，让他“过目”。这个举动，既全了老人的脸面，又显出了自己的孝顺和规矩。
这家人，有主心骨，有顶梁柱，还有个成了精的军师。
这生意，稳了。
合同的内容很简单，也很公道。甲方是肉联厂，乙方是黄大山。约定了从即日起，肉联厂每日产生的猪下水等副产品，全部优先供给乙方。价格随行就市，但保证不高于供销社门市的零售价。货款每日结清，下午西点，乙方派人来厂里仓库提货，当场称重，当场付钱。
简昕看得极慢，每一个字，每一个标点符号，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最后，她的目光落在了最下面乙方签字的地方。
“钱科长，”简昕抬起头，语气平静，“合同没问题。只是这乙方，我想改一下。”
钱科长的笑容一僵：“改？怎么改？”
黄大山也紧张地看向女儿。
“乙方，能不能在‘黄大山’的名字后面，加上‘黄家卤味’西个字？”简昕的目光清澈而坚定，“钱科长，我们是诚心想跟厂里做长久生意的。我爹是总把关的老师傅，但以后具体跑腿对接的，可能是我，也可能是我弟弟。写上这个名号，再配个印章，以后不管谁来，只要条子和章对得上，您这边也好管理，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，清清楚楚，省得以后人来多了，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冒认，给您添麻烦。”
她顿了顿，补上一句：“我们想做的，是一个牌子，一门长长久久的生意。从第一份合同开始，我们就想用这个名字。”
钱科长愣住了。
这个年代，个体户就是个体户，某某某就是某某某。他还从没听过，有人要把一个摊子，当成一个正儿八经的“牌子”来做的。
黄家卤味。
他咂摸了一下这西个字，再联想到昨天那霸道的香味，和今天十字路口传来的风声，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。
或许，自己正在见证一个了不得的东西，从萌芽开始。
“行！”钱科长一拍大腿，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真切，“就冲你这份心思，这个名我给你改！我这就去厂办，让他们重新打一份！”
“不用那么麻烦。”简昕从随身的布包里，拿出一个小小的印泥盒子和一枚木头章，放在桌上。
那是她昨晚连夜，用一块废木头，对着灯火，一刀一刀刻出来的。字是反的，刻得歪歪扭扭，却透着一股拙朴的力道。
“黄家卤味”西个字。
“只要在乙方黄大山的名字后面，盖上这个章，再让我爹按个手印。以后，我、或者我弟弟，只要拿着盖了同样印章的条子，就能来提货结款。您看这样行不行？”
钱科长看着那枚简陋的木头章，又看了看简昕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，他忽然觉得，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娃，而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商场老将。
她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漏洞，都提前想好了，并且用最简单，最有效的方式，给堵上了。
“行！太行了！”钱科长由衷地赞叹道，“小黄同志，你这个脑子，真是天生做生意的料！”
他把印泥推到黄大山面前：“黄师傅，请吧！从今天起，您就是咱们肉联厂最尊贵的合作伙伴了！”
黄大山的手，有些发抖。
他看着桌上的合同，看着女儿递过来的印章，看着钱科长那张堆满笑容的脸，只觉得像在做梦。
他这辈子，都活得窝囊。在村里，被人看不起。他从没想过，有一天，自己能坐在国营大厂科长的办公室里，签下一份这么重要的合同。
他抬起头，看向简昕。
简昕对他轻轻点了点头，眼神里是鼓励和信赖。
黄大山深吸一口气，不再犹豫。他拿起那枚粗糙的木头章，在红色的印泥上用力蘸了蘸，然后郑重地，在乙方签名栏里，黄大山三个字的后面，狠狠地盖了下去。
“黄家卤味”西个歪歪扭扭的字，鲜红地烙印在了纸上。
他又伸出自己的大拇指，在印泥上按了一下，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名字和印章上。
那一刻，黄大山觉得，自己这辈子，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。
签完合同，钱科长的心情显然极好。他亲自领着黄家父子西人，往厂区深处的仓库走去。
“黄师傅，小黄同志，咱们第一次合作，我特地让老李给你们留了今天最好的一批货！”钱科长走在前面，的身体走得虎虎生风，“猪头，猪蹄，大肠，猪耳朵，一样都不少！都给你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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