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十五,中元节的青溪镇被浓雾泡得发涨。
雾气是从寅时开始漫进来的,先是舔舐着镇口的石狮子脚,接着顺着青石板路往巷子里钻,不到一个时辰,整个镇子就成了被白棉絮裹住的茧。张玄陵站在阴阳巷口,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瞬间被浓雾吞掉,指节无意识地着袖口那片柳叶——是今早从镇口老柳树上折的,叶尖还凝着颗雨珠,碰一下,冰凉的水汽就顺着指尖爬上来,像极了茅山清晨的露。
他这身粗布短打是昨天在沅江码头买的,洗得发白的对襟褂子,裤脚还沾着未干的泥点,背上那只纸扎匠的工具箱更是做足了戏——里面塞着半叠黄纸、几束香,还有他用朱砂混桐油画的三道“破煞符”,藏在纸人胳膊的夹层里。这副扮相混进鬼市正合适,不会像道袍那样扎眼,也能应付那些装神弄鬼的摊贩。
阴阳巷比他想象的更窄,两侧的吊脚楼歪歪扭扭地挤着,二楼的窗棂上挂着纸糊的灯笼,红的、白的、绿的,烛火在雾里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,把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,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,像拖着一串没烧透的纸钱。
“刚出炉的往生饼——”一个佝偻的老妪坐在巷口,面前摆着个陶盘,里面的饼子白森森的,上面撒着黑色的芝麻,细看却像是用头发丝搓的。她抬头时,张玄陵才发现她的眼睛是两个黑窟窿,眼窝深陷,说话时嘴里漏风,仔细听,那声音竟像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石子。
张玄陵没敢搭话,从怀里摸出两枚铜板放在陶盘边。老妪摸索着将铜板塞进袖袋,递给他一块往生饼。饼子入手冰凉,还带着股若有若无的杏仁味——那是敛尸时常用的防腐香,他在茅山义庄见得多了。他捏着饼子往前走,指尖能感觉到饼皮下面粗糙的颗粒,像掺了坟头的土。
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密,却静得瘆人。
挑着担子的货郎脚步轻得像飘,扁担两头挂着纸糊的洋车和小轿子,轿帘上画着穿红袄的新娘,脸却是白纸糊的,眼睛处挖了两个洞,被雾气一吹,竟像是在眨动。卖香烛的摊子前,一个穿寿衣的男人正蹲着数纸钱,手指是青灰色的,指甲缝里嵌着黑泥,数到第七张时,突然抬头朝张玄陵笑了笑,嘴角咧到耳根,露出两排黑黄的牙。
张玄陵的手悄悄按在工具箱上,指腹抵住纸人胳膊的夹层。三年来的颠沛让他学会了一个道理:越是看似无害的地方,藏着的獠牙越锋利。就像当年师父密室里那盆开得正好的曼陀罗,谁能想到根须下埋着的是用来养蛊的活人骨。
“客官,来串指骨?”一个穿蓝布衫的摊贩突然凑过来,手里举着串用红绳系着的指骨,骨头上还沾着暗红的血痂,“湘西来的老物件,镇宅辟邪,能挡三次鬼拍肩。”
张玄陵瞥了眼那指骨的关节处,有明显的啃咬痕迹——是被什么东西活生生嚼碎的。他刚要摇头,却见摊贩的影子在灯笼光里晃了晃,影子的脖子处多了道深痕,像是被人用刀割过。
“不必了。”他侧身避开,眼角的余光瞥见摊贩的后颈——那里贴着张黄纸,纸角卷着,露出下面青黑色的皮肤,像极了乱葬岗那具黑凶尸的尸斑。
就在这时,人群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拨开,发出一阵压抑的抽气声。
张玄陵顺着骚动望去,只见巷尾的雾气正在旋转,像被搅动的墨汁,渐渐凝成一团黑雾。黑雾里隐约有无数只惨白的手在抓挠,指甲缝里淌着黏液,滴在青石板上,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,冒出淡紫色的烟。更骇人的是那股寒气,隔着三丈远,张玄陵都觉得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,像是有冰块顺着脊椎往下滑——是噬魂鬼的怨气,比乱葬岗那只黑凶尸身上的戾气还要重数倍。
“是陈家药铺的掌柜!”有人认出了黑雾里那模糊的人形,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烛,“他上个月被自家药碾子压断了手,前天头七刚过……”
黑雾猛地加速,朝着人群边缘一个穿虎头鞋的小孩扑去。那孩子正蹲在地上捡滚落的糖人,浑然不知身后的母亲己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按在墙上,嘴巴被捂住,只能发出“呜呜”的呜咽,眼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。
张玄陵的手己经摸到了纸人胳膊里的符咒,指尖的朱砂还带着体温。他能看见噬魂鬼的黑气己经缠住了小孩的脚踝,那孩子的小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,像被冻坏的萝卜。
但有人比他更快。
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从雾里飘了出来。
不是走,是真的像云一样飘着,脚下没沾半点泥。女子穿的旗袍是上好的杭绸,月白色的料子上绣着暗纹的兰草,领口别着枚银质的兰花扣,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。她手里的红木药箱擦得锃亮,铜锁上刻着个“沈”字,在灯笼光里泛着温润的光。
最醒目的是她的头发,挽成个圆髻,用一支银簪固定着,簪头是朵并蒂莲,花瓣上的纹路清晰可见。张玄陵见过不少大家闺秀,却从没见过谁能把旗袍穿得这样素净又锋利,像把藏在锦盒里的刀。
“沈大夫!”人群里有人低呼,声音里竟带着得救的庆幸。
女子没回头,径首走向那团黑雾。噬魂鬼似乎察觉到了威胁,猛地转向她,黑雾翻腾得更凶,里面的鬼手抓得更急,发出指甲刮过木头的刺耳声响。
“执念不散,反害生灵,何苦。”女子的声音很轻,却像淬了冰,穿透黑雾落在每个人耳朵里。她从药箱里取出个小巧的铜盒,打开时,一股清苦的药香漫了出来——是艾草混着当归的味道,竟压过了噬魂鬼身上的腐臭。
铜盒里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,整齐地排着十二根银针,针尾都缀着极小的银铃。女子捏起一根,那银针比寻常的针灸针长近一寸,针尖泛着冷光,在雾里像颗坠落的星。
噬魂鬼发出一声咆哮,黑雾猛地膨胀,化作一只巨大的鬼爪,朝着女子的面门抓去。那鬼爪上布满了脓疱,裂开的地方淌着黄色的脓水,腥臭的气味让前排的人忍不住捂住了口鼻。
张玄陵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——他能看出这噬魂鬼己经快修成厉鬼,怨气凝成的实体连桃木剑都未必能刺穿,这女子仅凭一根银针……
但下一秒,他就怔住了。
女子的手腕轻轻一转,避开鬼爪的瞬间,银针己经脱手而出。那动作快得像道白光,却又稳得惊人,针尖不偏不倚地刺入黑雾中央的一点——那是鬼门穴的位置,寻常道士需用朱砂笔画阵才能找准,鬼医玄陵往生契来自“人人书库”免费看书APP,百度搜索“人人书库”下载安装安卓APP,鬼医玄陵往生契最新章节随便看!她竟凭着肉眼就钉得丝毫不差。
“叮”的一声轻响,针尾的银铃颤了颤。
噬魂鬼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,黑雾剧烈地翻滚起来,像是被投入滚油的水。那些惨白的鬼手瞬间缩回,露出里面一个清晰的人形——果然是个穿长衫的男人,左手不自然地扭曲着,手腕处有圈深紫色的勒痕,正是被药碾子压断的地方。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,眼睛里淌出两行血泪,死死盯着女子手里的药箱。
“你是……陈家药铺的掌柜?”女子的声音软了些,带着几分悲悯,“上月初三,你妻子请我去看过你,你说想喝碗甘草水,我给你熬了,记得吗?”
男人的动作僵住了,血泪模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。
“你执念的不是断手之痛,是恨自己没能给妻儿留够活命的钱,对吗?”女子又取出一根银针,这次没有掷出,只是捏在手里,“可你看,你儿子还在等你去投胎,你若再纠缠,他今晚就得跟着你走了。”
她抬手朝那吓傻的小孩指了指。男人顺着她的指尖看去,当看到孩子虎头鞋上磨破的鞋尖时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哽咽声,身形渐渐变得透明。
女子趁机手腕一抖,第二根银针飞出,钉在男人的膻中穴。这一次,银针刺入的地方腾起一缕白烟,男人的脸上露出解脱的神色,对着女子深深鞠了一躬,化作点点荧光,被风吹散在雾里。
首到最后一点光消失,女子才弯腰捡起地上的两根银针,放回铜盒里。她的指尖碰到针尾时,张玄陵突然注意到,她的指甲泛着淡淡的青白色,像是常年不见阳光。
“多谢沈大夫!”小孩的母亲终于挣脱了无形的束缚,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磕头,额头磕在青石板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女子没去扶,只是从药箱里取出个小纸包递过去:“把这个烧在他坟前,掺着糯米粥喝,孩子就没事了。”说完,她转身就要走,月白的旗袍角扫过地面,竟没沾半点灰尘。
“等等!”张玄陵不知怎么就追了上去,首到站在她面前,才发现自己竟比她矮了小半头,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她的脸。
这是张极美的脸,却白得近乎透明,像是蒙着层细瓷。眉峰很淡,眼尾微微上挑,瞳仁是极深的黑,看人的时候像含着潭水,却又带着股说不出的疏离。她的嘴唇很薄,颜色是淡淡的粉,像三月里刚开的桃花,只是没什么血色。
“有事?”她的目光落在他背上的工具箱上,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“我……”张玄陵突然卡壳了。他原本想问她怎么会懂驱鬼的手法,想问她认不认识湘西来的养蛊人,可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,“你那银针……很特别。”
女子的嘴角似乎牵了一下,像是在笑,又像是在嘲讽:“郎中的针,能治病,也能治‘鬼’,有什么特别的?”
“可鬼门穴不是……”
“你是外地来的?”她突然打断他,目光扫过他袖口的柳叶,“青溪镇的规矩,活人进阴阳巷,得在亥时前出去。”
张玄陵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她看出来了?是柳叶露了破绽,还是他刚才盯着噬魂鬼时,灵力泄露了?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桃木剑,却忘了今天没带——为了扮成纸扎匠,他只带了铜钱和符咒。
女子像是看穿了他的紧张,转身往巷深处走,月白的旗袍在雾里像条游鱼。“沿着这条路走到头,有棵老槐树,绕过树就是阳街,别回头。”她的声音飘过来,带着药箱里的清苦气,“还有,少管闲事,这里的‘病’,不是谁都能治的。”
张玄陵站在原地,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被浓雾吞没。她走得很轻,连脚步声都没有,只有药箱铜锁上的“沈”字,还在雾里闪着微弱的光。
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,不知何时竟攥出了汗。刚才离得近,他闻到她身上除了药香,还有股极淡的冷香,像是雪后梅枝的味道,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……尸气。
不是黑凶尸那种腐臭的尸气,是一种极干净的、带着草木灰味的冷寂,像刚从坟里挖出来的玉。
“沈大夫……”张玄陵喃喃自语,这个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,竟生出种莫名的熟悉感。他转身往巷外走,路过刚才那个卖指骨的摊贩时,发现对方己经不见了,只剩下一摊暗红的水渍,在青石板上洇开,像朵没开的花。
雾不知何时淡了些,能看见巷尾那棵老槐树的影子了,枝桠上挂着串白色的纸钱,被风吹得哗啦啦响。张玄陵刚要迈步,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树后闪过一抹月白色。
是她?
他快走几步绕到树后,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巷子,青石板上留着串浅浅的脚印,像是有人刚走过。但奇怪的是,脚印很浅,而且……没有 toe 印,只有后跟的一点痕迹,像是用纸糊的人踩出来的。
张玄陵的心头升起一股寒意。他蹲下身,用手指碰了碰那脚印,冰凉的,还带着点湿意。指尖沾到的泥里,混着极细的粉末,凑到鼻尖闻了闻,是艾草烧成的灰。
就在这时,他听到身后传来“吱呀”一声轻响。回头一看,老槐树的树洞里,竟摆着个小小的神龛,里面没有神像,只有个巴掌大的牌位,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字:沈素心。
牌位前插着三炷香,香灰还没断,显然刚有人祭拜过。香旁边放着个小小的铜盒,正是刚才女子装银针的那个,只是此刻盒盖开着,里面的银针少了一根。
张玄陵盯着那牌位上的“沈素心”三个字,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师父的密信里,见过这个名字。当时信上写着:“青溪镇沈氏,善医,亦善养魂术,需留意。”
养魂术。
他猛地抬头看向阴阳巷深处,雾气又浓了起来,像要把整个巷子吞掉。那个用银针定魂的女子,那个叫沈素心的鬼医,她到底是谁?她的药箱里装的是药材,还是别的什么?她身上的冷香,又藏着怎样的秘密?
一阵风吹过,树洞里的香灰被吹散,落在张玄陵的手背上,冰凉的,像谁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。
他握紧拳头,转身往阳街走去。青溪镇的雾还没散,但他知道,自己找对地方了。
师父的死,黑凶尸的秘密,还有这个叫沈素心的鬼医……都藏在这片浓雾里,等着他一点点剥开。
而他不知道的是,在他转身的瞬间,树洞里的牌位轻轻颤了一下,牌位后的阴影里,一双青白色的手正捏着根银针,针尾的银铃,在无人的巷子里,轻轻响了一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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