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溪镇的雾到了亥时还没散，反而像被人拧了把，稠得能拧出水分来。
张玄陵站在七笑楼前，看着檐角那只缺了眼珠的石狮子，雾气正从它空洞的眼眶里往外冒，像是在哭。楼门是两扇掉漆的朱红木门，门环上缠着圈发黑的麻绳，绳结处挂着七枚铜钱，风吹过，铜钱相撞的“叮当”声里，竟掺着丝女人的笑声，细得像蛛丝。
“就是这儿了。”他摸出怀里的罗盘，指针疯了似的打转，铜盘面蒙着层水汽，倒映出他眼下的青黑——自昨晚在鬼市见到沈素心后，他就没合过眼，脑子里全是她那双青白色的手，和树洞里那个写着“沈素心”的牌位。
七笑楼的凶名，是他今天在镇口的茶摊听来的。
卖茶的老妪缺了颗门牙，说话漏风，指着镇子东头的方向，说这楼里藏着个爱笑的鬼，每到子时就出来找人“说笑”，三十年前死过七个戏班的，如今每年中元节前后，总得再添七个新鬼，死状都一样：脸上挂着笑，舌头伸得老长，像是被人掐着脖子逗乐的。
“那戏班的角儿，当年可是红遍湘西的。”老妪往他茶碗里续水，壶嘴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，“听说死的那天，台上演的是《霸王别姬》，虞姬刚拔剑，楼里就响起笑声，七声，不多不少，第二天，七个角儿就首挺挺地倒在后台，脸上都带着笑……”
张玄陵当时没说话，只往茶钱里多放了枚铜板。他听得出来，老妪没说全——那七个戏班成员的死状，和乱葬岗那具黑凶尸胸口的掌印，隐隐有些关联，都是带着诡异的“乐相”赴死，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魂魄，只留下躯壳在演戏。
此刻，他伸手推楼门，掌心刚碰到门板，就被一股寒气逼得缩回手。门板上的朱漆剥落处，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头，凑近了看，竟像是浸透了血，在雾里泛着暗光。
“吱呀——”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，像是有把钝锯子在骨头缝里拉。楼里比外面更暗，只有几缕月光从窗棂的破洞里钻进来，在地上投下蛛网似的影子。空气中弥漫着股霉味，混着胭脂水粉的甜香，像是三十年前的脂粉气，被关在这楼里发酵成了毒。
张玄陵从工具箱里摸出火折子，“嚓”地划亮。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黑暗，照亮了迎面的太师椅。椅上铺着块暗红色的绒布，上面绣着缠枝莲，只是莲花的花瓣都被虫蛀空了，露出底下的棉絮，像一张张咧开的嘴。
“有人吗？”他故意提高声音，回声在空旷的大堂里荡开，撞在梁上，碎成一片细碎的响动，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牙。
火折子突然“噼啪”响了一声，火苗猛地矮下去半截。张玄陵眼角的余光瞥见左侧的楼梯口，闪过一抹红色的影子，快得像道闪电。
他迅速转身，桃木剑己经握在手里——今天没再扮纸扎匠，剑穗上的朱砂符在火光里泛着红。楼梯是木制的，踏板上积着厚厚的灰，却有一串新鲜的脚印，从楼上延伸下来，小巧的鞋印，像是女人穿的绣鞋，只是脚印的边缘很淡，像是……用脚尖点出来的。
“楼上的朋友，出来吧。”张玄陵举着火折子往上走，每踩一步，楼梯就发出“咯吱”的呻吟，仿佛随时会塌。二楼的雾气更浓，能见度不足三尺，空气中的胭脂味也更重了，甜得发腻，钻进鼻孔里，竟有些头晕。
他扶着墙壁稳住身形，指尖摸到墙面上凹凸不平的纹路。凑近了看，才发现是幅壁画，画的是戏班演出的场景，生旦净末丑俱全，只是每个人的脸都被人用利器刮花了，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眶，正对着楼梯口的方向。
“嘻嘻……”
女人的笑声突然在耳边响起，近得像贴在他后颈上。张玄陵猛地转身，桃木剑横扫而出，却只劈到一片空气。火折子的光晃了晃，照亮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，门是虚掩着的，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。
他放轻脚步走过去，门边的墙上挂着面铜镜，镜面蒙着层灰，却能照出他的影子。只是镜中的他，脸色白得像纸，嘴角还挂着丝诡异的笑——那根本不是他的表情！
张玄陵心头一紧，再定睛看去，镜中的影子竟动了。镜里的“他”缓缓抬起手，不是握剑的姿势，而是兰花指，指尖还捏着块红色的帕子，对着他轻轻晃了晃。
“嗬——”他倒吸一口凉气，桃木剑反手劈向铜镜。“哐当”一声，镜面裂开蛛网似的纹路，镜中的影子扭曲了一下，化作一缕黑烟，从裂缝里钻了出去。
就在这时，门内传来“咿呀”的唱戏声，是《霸王别姬》里虞姬的唱段，腔调婉转，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凄厉，像是用指甲刮过玻璃。
张玄陵推开门，火折子的光照亮了一间不大的房间。屋里摆着张梳妆台，台上的铜盆里盛着半盆黑水，水面漂浮着几片干枯的花瓣。墙角堆着几件戏服，红的、绿的，上面蒙着灰，却依旧能看出精致的绣工。
唱戏声是从梳妆台后的屏风里传出来的。
屏风是苏绣的，绣着“游园惊梦”的图案，只是上面的仕女脸都被涂黑了，眼睛的位置用金线绣着，在火光下闪着诡异的光。屏风后隐约有个穿红衣的人影，正对着一面铜镜比划着兰花指，嘴里哼着戏词。
“劝君王饮酒听虞歌，解君忧闷舞婆娑……”
唱到“舞婆娑”时，人影突然转过身。
那是个穿着大红戏服的女人，脸上画着虞姬的妆，眉眼精致，嘴唇红得像血。只是她的脸白得发青，眼角还淌着两行黑泪，顺着脸颊滑到下巴，滴在戏服上，晕开一朵朵墨色的花。
“你是谁？”张玄陵握紧桃木剑，掌心的汗浸湿了剑柄。这女人身上的怨气，比昨晚的噬魂鬼重十倍，周身的寒气几乎要把火折子冻灭。
女人没回答，只是歪着头看他，嘴角慢慢咧开，露出一口尖牙，笑声尖锐得像锥子：“嘻嘻……又来一个看戏的？”
她的声音忽男忽女，忽老忽少，像是有无数个声音挤在喉咙里。随着笑声，房间里的戏服突然无风自动，飘到半空中，衣角扫过张玄陵的脸颊，带着股腐朽的脂粉味。
“七笑楼的规矩，来了就得留下。”女人抬手一指梳妆台，铜镜突然亮起，照出墙上的影子——不是张玄陵的影子，而是七个扭曲的人形，个个都在笑，笑得嘴巴咧到耳根，“你看，他们都在等你呢。”
张玄陵看向铜镜，里面的七个影子正朝着他招手，影子的脸上都带着和乱葬岗死者一样的诡异笑容。他突然想起老妪的话：每年中元节，七笑楼都要添七个新鬼。
“是你杀了他们？”
“杀？”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，笑得更厉害了，“是他们自己要留下的呀，他们说……我的戏唱得好听。”她说着，突然朝张玄陵扑来，红衣在火光里像团燃烧的血，指甲变得又尖又长，闪着寒光。
张玄陵侧身避开，桃木剑首刺她的胸口。剑尖触及戏服的瞬间，竟像刺中了棉花，软软的，没有着力处。女人反手一掌拍来，掌风带着刺骨的寒意，他急忙后退，后背撞在梳妆台上，铜盆里的黑水泼了出来，溅在他的裤腿上，立刻蚀出几个小洞。
“这水，是用七个人的眼泪熬的。”女人舔了舔指尖的黑水，笑得越发诡异，“你要不要尝尝？”
张玄陵咬破舌尖，一口精血喷在桃木剑上，剑身上的朱砂符瞬间亮起：“天地无极，乾坤借法！破！”他再次挥剑，这次剑尖带着金光，劈向女人的面门。
女人尖叫一声，被逼得后退几步，脸上的妆容裂开，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。她指着张玄陵，声音尖利如鬼哭：“你身上有他的味道……是那个道士！他骗了我！他说会回来娶我的！”
她的话让张玄陵心头一动：“哪个道士？”
“嘻嘻……不告诉你。”女人突然化作一缕黑烟，钻进了铜镜里。铜镜剧烈地晃动起来，镜面浮现出七个模糊的人影，正是那些枉死的镇民，他们伸出手，从镜中抓向张玄陵，嘴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响。
张玄陵迅速取出三张雷符，叠在一起，捏在指间：“五雷轰顶，诛邪灭祟！”符纸燃起金色的火焰，他将符纸掷向铜镜。“轰”的一声，铜镜炸裂开来，碎片西溅，每个碎片里都映出一张哭泣的脸，随后化作青烟消散。
房间里终于安静了，只剩下火折子“噼啪”的燃烧声。张玄陵喘着气，看向梳妆台，刚才女人站过的地方，留下了一支银簪——簪头是朵并蒂莲，和沈素心头上的那支一模一样。
他捡起银簪，簪身上刻着个极小的“婉”字。
“婉……白小婉？”他想起昨晚在树洞里看到的牌位，沈素心，白小婉……这两个名字之间，到底藏着什么关联？
就在这时，楼下传来“咚”的一声轻响，像是有人打翻了东西。张玄陵握紧银簪，快步下楼，只见大堂中央的太师椅上，不知何时坐着个人，正背对着他，手里把玩着个红木药箱。
月白的旗袍，在昏暗的光里像朵开在坟头的白梅。
“沈大夫？”
那人转过身，果然是沈素心。她的脸色比昨晚更白，嘴角竟带着丝血迹，看到张玄陵手里的银簪时，瞳孔猛地一缩。
“你不该来这儿。”她的声音有些发颤，药箱的铜锁被她攥得发白。
“这是你的？”张玄陵举起银簪，“白小婉是谁？”
沈素心的目光落在银簪上，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，用手帕捂住嘴，手帕上立刻染开一朵血花。“快走！”她抓住张玄陵的手腕，指尖冰凉，“子时快到了，她要出来了！”
张玄陵刚要追问，楼外突然传来七声凄厉的笑，从东、南、西、北、东南、西南、西北七个方向传来，像是有七个鬼在同时发笑，震得窗棂都在抖。
沈素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：“晚了……”
她推开张玄陵，从药箱里取出七根银针，分别掷向七扇窗户。银针没入窗纸的瞬间，窗外传来七声惨叫，紧接着，整座七笑楼开始剧烈地晃动，墙壁上渗出暗红色的液体，顺着壁画上的人脸往下淌，像是在哭血。
“她是我妹妹。”沈素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，带着绝望的悲凉，“三十年前，我们都死在这儿。”
张玄陵怔住了，看着她苍白的侧脸，突然明白了她身上那股冷香的来历——那不是尸气，是和白小婉一样的、属于枉死者的气息。
原来，鬼医沈素心，从一开始就不是活人。
子时的钟声从镇外的祠堂传来，第一声钟响落下时，整座七笑楼突然陷入一片黑暗，只有沈素心手里的药箱，发出微弱的光，照亮她眼底深藏的恐惧。
而黑暗中，无数双眼睛正在缓缓睁开，带着诡异的笑，盯着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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