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的钟声像块浸了冰的铁,砸在青溪镇的浓雾里,震得七笑楼的窗棂簌簌发抖。
黑暗中,张玄陵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,擂鼓似的撞着胸腔。沈素心就站在三步外,药箱发出的微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,月白旗袍的下摆沾着几点暗红的血,像是雪地里溅了梅。他攥着那支刻着“婉”字的银簪,指腹能摸到簪头并蒂莲的纹路,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,却烫得像团火。
“你们……都是戏班的?”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荡开,撞上渗血的墙壁,弹回来时变了调,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。
沈素心没立刻回答,只是从药箱里摸出个小巧的瓷瓶,倒出三粒黑色的药丸,塞进嘴里。药丸入口即化,她喉结动了动,苍白的脸颊终于泛起一丝血色,只是眼底的疲惫更重了,像蒙着层化不开的雾。“三十年前,我是戏班的随船医女,婉妹……是班主的小徒弟,唱花旦的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像在说别人的事。药箱的微光里,张玄陵看见她手腕上有道浅浅的疤,蜿蜒如蛇,和七笑楼壁画上被刮花的仕女手腕,一模一样。
“那年中元节,班主说要排新戏,叫《双生记》,让我和婉妹演孪生姐妹。”沈素心的指尖划过药箱的铜锁,锁上的“沈”字被她摸得发亮,“他说要借‘阴阳花’开嗓,能让戏班红遍湘西。我们信了,跟着他进了这七笑楼……”
说到“阴阳花”三个字时,她的声音突然卡住,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。窗外的笑声又响了起来,这次更近了,就在窗棂外徘徊,带着黏腻的甜意,像有人用指甲刮着窗纸,“沙沙”的声响钻进耳朵里,痒得人头皮发麻。
张玄陵握紧桃木剑,剑穗上的朱砂符在黑暗中泛着微光。他能感觉到,有七股阴冷的气息正从七扇窗户渗进来,贴着地面蔓延,所过之处,青石板上凝结出一层白霜,连空气都变得刺骨。
“他要的不是开嗓,是献祭。”沈素心猛地抬头,眼底闪过一丝猩红,“阴阳花是用双生魂魄养的,要在子时三刻,刺破心脉,让两魂相噬,胜者成厉鬼,败者化花肥……”
她的声音抖得厉害,药箱从手里滑落,“啪”地砸在地上,里面的银针散落出来,在微光里闪着寒光,针尾的银铃轻轻颤动,发出细碎的响声。张玄陵弯腰去捡,指尖刚碰到药箱的红木边缘,就摸到一片黏腻的湿——是血,还带着温热的气息。
“你受伤了?”
沈素心没说话,只是用手帕按住左臂,手帕下渗出的血很快晕开,染红了月白的旗袍。她的目光落在散落的银针上,其中一根针尾的银铃断了,露出里面的空心,里面塞着一小撮干枯的花瓣,暗紫色的,像被血泡过。
“这是……阴阳花的花瓣?”张玄陵认出这花瓣,和三年前在师父密室里见到的一样,当时那花瓣被装在水晶瓶里,瓶底沉着半瓶暗红的液体,师父说那是“养魂露”。
沈素心的身体猛地一震,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,突然扑过来抢那根断针。“还给我!”她的力气大得惊人,指甲几乎要嵌进张玄陵的胳膊里,眼底的猩红更浓了,“谁让你碰的!这不是你该看的!”
就在两人拉扯的瞬间,堂中央的太师椅突然“吱呀”一声转了过来,椅背上不知何时搭着件大红戏服,领口绣着的并蒂莲在微光里泛着诡异的光,和沈素心发簪上的图案一模一样。
“姐姐,你又在跟外人说悄悄话呀?”
白小婉的声音突然从戏服里钻出来,甜得发腻,却带着刺骨的寒意。戏服的袖子无风自动,像两只手,缓缓撩开衣襟,露出里面空荡荡的,只有一团翻滚的黑雾,雾气中隐约可见无数根银针,针尖都对着沈素心的方向。
沈素心脸色骤变,推开张玄陵,从地上抓起三根银针,反手掷向戏服。“小婉,住手!”
“嘻嘻,姐姐总是护着外人。”戏服突然腾空而起,黑雾中飞出七根银针,首刺张玄陵的七窍,“可他身上有那老道的味道,是害死我们的凶手!”
张玄陵认出那银针上缠着的红绳,和乱葬岗黑凶尸身上的人发绳一模一样。他脚尖点地,身形如柳絮般后退,同时抽出桃木剑,剑刃劈出一道金光,将银针尽数挡开。“什么老道?你说清楚!”
“就是那个穿道袍的伪君子!”白小婉的声音变得尖利,戏服上的并蒂莲突然渗出鲜血,“他说会救我们出去,却和班主合谋,用我们的魂魄炼阴阳花!他还说……姐姐的心脉血最养魂,要把你炼成药引!”
张玄陵的心头猛地一沉。穿道袍的老道,合谋炼花,心脉血做药引……这些话像钥匙,突然打开了他记忆里的锁——三年前师父密室里的水晶瓶,瓶底的暗红液体,还有那封信上“沈氏心脉血,可解蛊毒”的字样。
难道……
“不是的!”沈素心突然尖叫起来,声音里带着崩溃的绝望,“他不是故意的!他被蛊婆骗了!”她从药箱里掏出个青铜小镜,镜面光滑,照出她苍白的脸,“你看!这是他送我的,他说能护着我的魂体,他说……”
话没说完,白小婉的戏服突然扑到铜镜前,黑雾裹住镜面,镜中的沈素心瞬间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厉鬼,正朝着张玄陵扑来。“姐姐还在替他说话!你看清楚,他和那老道一样,都是来害我们的!”
张玄陵看着镜中扑来的厉鬼,又看向眼前脸色惨白的沈素心,突然明白了——白小婉在用幻术挑拨,她想让自己对沈素心动手,这样就能彻底吞噬姐姐的善魂,独占阴阳花的力量。
“我信她。”他突然开口,桃木剑横扫而出,金光劈向戏服,“你的幻术,骗不了我。”
金光撞上黑雾,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,戏服上的血色并蒂莲瞬间枯萎。白小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,戏服上裂开一道口子,露出里面半枚玉佩,龙形的,缺了另一半。
沈素心看到玉佩的瞬间,突然捂住胸口,剧烈地喘息起来,从怀里掏出个锦袋,里面是半枚凤形玉佩,正好能和白小婉那半枚合上。“这是……母亲留的龙凤佩……”
“是呀,”白小婉的声音带着哭腔,黑雾渐渐散去,露出里面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女虚影,眉眼和沈素心极像,只是眼角带着颗泪痣,“可你为了那老道,把它给了他!你忘了母亲说过,玉佩合璧才能解咒吗?”
沈素心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砸在凤形玉佩上,激起一圈淡淡的光晕。“我没忘……可他说,用我的半枚玉佩能镇压你的戾气,让你少受点苦……”
“苦?”白小婉笑了起来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“我在这楼里被怨气蚀了三十年,每天都要听那些枉死者的哭嚎,这苦是谁给的?是你!是你和那老道!”
她的怨气越来越重,整座七笑楼开始剧烈摇晃,墙壁上的血珠汇成细流,顺着台阶往下淌,在大堂中央积成一滩小小的血池,池面上浮起一朵暗紫色的花,花瓣层层叠叠,像无数只眼睛。
“阴阳花要开了……”沈素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她看着那朵花,眼神里充满了绝望,“子时三刻到了,我们总有一个要被吞噬……”
张玄陵突然想起师父密室里的记载:阴阳花,双生魂养之,花开则一魂灭,一魂疯。他看着沈素心苍白的脸,又看向白小婉含泪的眼,突然明白了这对姐妹的宿命——她们不是仇人,是被命运捆在一起的同谋,彼此吞噬,又彼此依存。
“谁都不用死。”他握紧桃木剑,剑尖指向血池中的阴阳花,“我来破了这花。”
沈素心猛地抬头,眼底闪过一丝慌乱:“不行!花谢则魂散,我们都会……”
“不会的。”张玄陵打断她,从怀里掏出那枚缺角的铜钱,正是当年从师父手里抢下的那枚,“这铜钱里有茅山的镇魂之力,我用它护住你们的魂魄,再破花,就能解咒。”
他咬破舌尖,一口精血喷在铜钱上,铜钱瞬间腾起金色的光晕。他将铜钱掷向空中,光晕散开,形成一个巨大的护罩,将沈素心和白小婉的虚影都罩在里面。
“姐姐……”白小婉的声音软了下来,看着护罩外的张玄陵,眼神里的戾气渐渐消散。
沈素心看着张玄陵的背影,他的道袍下摆还沾着乱葬岗的泥,却在护罩的金光里显得格外挺拔。她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雨夜,也是这样一个穿道袍的年轻人,挡在她身前,说:“别怕,我会救你们。”
原来,有些命运,真的会轮回。
张玄陵举起桃木剑,剑尖凝聚着金光,正准备劈向血池中的阴阳花。就在这时,楼外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哨声,像湘西赶尸人的调子,尖锐而急促。
血池中的阴阳花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,花瓣纷纷脱落,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蛊虫,通体漆黑,头上长着七只眼睛,正盯着张玄陵,发出“嘶嘶”的声响。
“噬魂蛊王!”张玄陵瞳孔骤缩,这蛊虫比乱葬岗见到的大十倍,显然己经吸足了怨气,“蓝婆!”
护罩外,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蓑衣帽檐下露出一双浑浊的眼,手里拄着根蛇头拐杖,拐杖上的蛇眼闪着绿光。“张道长果然好本事,竟能让这对姐妹花暂时和解。”
蓝婆的声音嘶哑如破锣,她抬起拐杖,指向血池中的蛊王:“可惜呀,这花己经成了我的东西,你们……都得死在这儿。”
蛊王发出一声尖啸,突然从花中飞出,首扑护罩。金光剧烈地晃动起来,沈素心和白小婉的虚影开始变得透明,两人同时看向张玄陵,眼神里带着同样的决绝。
“用我们的血。”她们异口同声地说,声音里带着默契的悲凉,“双生血能克蛊王。”
张玄陵看着护罩内渐渐透明的身影,又看向扑来的蛊王,突然明白了师父当年的选择——有些牺牲,不是因为狠心,而是因为别无选择。
他握紧桃木剑,转身看向沈素心,她的眼底没有恐惧,只有释然的温柔,像三十年前那个替他包扎伤口的医女。
“记住我叫沈素心。”她笑着说,指尖最后一次抚过药箱上的铜锁,“下辈子,别再做道士了。”
金光破碎的瞬间,张玄陵仿佛听见两朵花开的声音,一朵在血池里枯萎,一朵在他心头绽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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