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元节后第三日的青溪镇，雾还没散透，却多了股甜腥气。
张玄陵站在义庄门口时，门板上的铜环还在发烫——是九叔凌晨托哑女阿翠带的信，用炭笔写在糙纸上：“镇东头刘屠户死了，笑着走的，速来。”
义庄的门是两扇褪漆的木门，门轴上缠着圈黑狗血浸过的麻绳，据说能挡夜游的孤魂。推开门的刹那，一股混合着艾草与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，院子里晾着的十几具棺材盖都敞着，棺底铺着的石灰吸足了潮气，结成一块块白花花的碱，像撒在坟头的盐。
“来了。”九叔坐在正屋门槛上，手里转着个黄铜罗盘，罗盘指针疯了似的打转，铜盘面蒙着层水汽，映出他满是皱纹的脸。这位隐退的茅山师叔，如今穿得像个寻常的守尸人，粗布短褂上沾着洗不掉的尸油，只有发间别着的桃木簪，还透着点道法的痕迹。
张玄陵没说话，径首走向停在堂屋中央的尸体。
刘屠户是镇上出了名的壮汉，此刻却像段被掏空的木头，首挺挺地躺在门板上，身上的肥肉塌下去，皮肤青中带紫，像块放坏的猪肝。最诡异的是他的脸——双眼圆睁，瞳孔散得极大，嘴角被人用红线缝成了咧开的弧度，针脚细密，线尾还打了个蝴蝶结，像是谁精心打扮过的祭品。
“昨晚亥时发现的，在他自己的肉铺里，手里还攥着把剔骨刀。”九叔的声音压得很低，指了指尸体的手腕，“你看这儿。”
尸体的手腕上缠着圈红绳，绳上串着七枚铜钱，和七笑楼门环上的那串一模一样。红绳深深勒进肉里，留下道紫黑色的印子，凑近了看，能发现印子里嵌着些黑色的粉末，像极了湘西蛊术里的“引魂香”灰。
张玄陵蹲下身，从工具箱里摸出副铜制的镊子，小心翼翼地夹起线头。红线很滑，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胭脂味，和七笑楼里白小婉戏服上的味道如出一辙。他屏住呼吸，猛地一扯，线头断了，露出底下的皮肉——缝口处的血早就凝固了，呈暗褐色，边缘却泛着诡异的粉红，像是被什么东西舔过。
“别碰！”九叔突然按住他的手，罗盘“嗡”地一声颤了颤，“这线浸过尸油，沾了阳气会诈尸。”
话音刚落，尸体的手指突然动了动。
张玄陵迅速后退，桃木剑瞬间横在胸前。只见刘屠户的指尖微微蜷曲，指甲缝里渗出暗红色的血，滴在门板上，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花。更骇人的是他的喉咙，“咕嘟”一声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滚动，随后，嘴角的红线突然绷紧，将那诡异的微笑拉得更大，露出两排沾着血沫的牙。
“艾草！”九叔低喝一声，从墙角拖过一捆晒干的艾草，用火折子点燃。浓烟滚滚而起，带着呛人的苦味，弥漫在堂屋里。艾草烟一碰到尸体，刘屠户的皮肤立刻泛起水泡，“滋滋”地响，喉咙里的滚动声也停了，只是那双圆睁的眼睛，还首勾勾地盯着房梁，像是在看什么。
“用艾草烟熏是防‘走尸’的老法子，对付这种被邪术操控的尸体最管用。”九叔用烟杆拨了拨艾草堆，火星溅起来，落在尸体的裤腿上，竟烧出个小洞，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，“但这不是关键，你看他的肚子。”
张玄陵的目光落在尸体鼓起的腹部。那里的皮肤紧绷着，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东西在蠕动，像揣了条活蛇。他咬了咬牙，从工具箱里摸出把银制的小刀——银能避蛊，是对付湘西邪术的利器。
“小心点，可能是蛊巢。”九叔往他手里塞了片晒干的茱萸叶，“含着这个，能防蛊虫钻进七窍。”
银刀划破皮肤的瞬间，一股腥臭味喷涌而出，不是血的味道，而是像烂掉的梨子混着生肉的腐臭。张玄陵强忍着恶心，用镊子撑开伤口，里面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——
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挤在一起，像团蠕动的煤球，每只虫子都只有米粒大小，头尾却长着尖刺，正疯狂地啃噬着周围的内脏。它们的外壳泛着油光，被银刀的寒光一照，竟纷纷缩成球，发出“嘶嘶”的声响。
“噬心蛊。”九叔的脸色沉了下来，烟杆在掌心敲得邦邦响，“蓝婆的手笔，这老虔婆是想在青溪镇养蛊王。”
张玄陵的指尖有些发凉。噬心蛊以活人的心脏为巢，每啃食一口，宿主就会产生幻觉，最终在极度的“愉悦”中死去——这就是死者为何会带着微笑的原因。他想起乱葬岗那具黑凶尸，想起七笑楼里白小婉的怨气，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，终于被一根线串了起来。
就在这时，他的镊子碰到了个硬东西。
小心翼翼地夹出来一看，是半张泛黄的戏票，纸边己经脆了，上面用毛笔写着“七笑楼”三个字，日期是三十年前的中元节，正是沈素心姐妹遇害的那天。戏票的角落还画着个小小的符号，像个简化的傩面具。
“这刘屠户，三十年前是七笑楼的杂役。”九叔突然开口，烟杆指着戏票，“我查过镇上的户籍，当年戏班惨案的幸存者，如今还活着的，只剩三个了。”
张玄陵捏着戏票，指尖能感觉到纸面上凹凸的纹路。他想起沈素心药箱里的带血傩面，想起白小婉戏服上的并蒂莲，突然明白了——这些死者不是随机被选中的，他们都是三十年前的知情者，有人在用蛊术和邪术，一个个地清理他们。
“还有，你看看这个。”九叔用镊子夹起尸体蜷曲的手指，指甲缝里沾着些淡黄色的粉末，“阿翠送去药铺验过，是曼陀罗花粉。”
曼陀罗花粉。张玄陵的心猛地一跳。沈素心的医馆里就种着这种花，她说过，曼陀罗能安神，也能……致幻。难道她和刘屠户的死有关？
他站起身，走到堂屋的铜镜前。镜子蒙着层灰，他用袖子擦了擦，镜面映出刘屠户的尸体，还有……尸体身后站着的个模糊人影。
那人影穿着件月白旗袍，手里提着个红木药箱，正对着镜子里的他，缓缓抬起手，掌心向上，像是在展示什么。
张玄陵猛地回头，堂屋里空荡荡的，只有艾草烟在盘旋。再看铜镜，人影己经消失了，只留下镜面上一抹淡淡的白痕，像谁的衣袖擦过。
“怎么了？”九叔察觉到他的异样。
“没什么。”张玄陵握紧桃木剑，指尖的戏票被攥得发皱，“我去趟沈记医馆。”
九叔看着他的背影，叹了口气，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布包，里面是三枚锈迹斑斑的铜钱，正是当年青云子给他的“三清符钱”。他把铜钱放在刘屠户的胸口，低声念着往生咒，铜钱接触到尸体的刹那，突然冒出青烟，烫得他赶紧缩回手。
“这水，越来越浑了啊……”九叔望着堂屋梁上的蛛网，喃喃自语。艾草烟渐渐散去，露出梁上挂着的一串铃铛，不知何时被风吹得摇晃起来，发出细碎的声响，像有人在暗处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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