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溪镇的夜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潮腐气。中元刚过三日，纸钱灰烬混着雨水在青石板缝里积成黑泥，踩上去能听见细碎的“咯吱”声，像有人在暗处磨牙。
张玄陵拢了拢道袍下摆，桃木剑在腰侧轻晃，剑穗上的铜钱与腰间八卦镜相撞，发出清越的脆响。他站在义庄斑驳的朱漆门前，指尖刚触到门环，那铜环突然自己转了半圈，露出底下深绿色的铜锈——像是被无数只手摸过，又泡在水里烂了大半。
“九叔这老东西，连门都懒得修。”他低声骂了句，推门时门轴发出刺耳的“咿呀”声，惊得檐角几只蝙蝠扑棱棱飞起来，翅膀扫过挂在门楣上的褪色纸钱，簌簌落了他一肩。
义庄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，却压不住更深处的尸臭。七张停尸台并排摆在大堂中央，白麻布罩着尸体，边角在穿堂风里微微颤动。张玄陵皱眉扫视，突然脚步一顿——最左边那具尸体的布罩下，露出的脚踝上缠着根红绳，红得发黑，像是用血染的。
他走过去掀开布罩，尸体面色青灰，嘴唇紫黑，正是三日前在七笑楼后巷被傀儡丝缠断喉咙的戏班杂役。可那红绳……他伸手想碰，尸体突然猛地一颤，西肢以不自然的角度抽搐起来，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。
“装神弄鬼。”张玄陵从袖中摸出张黄符，指尖燃火点着，符纸“腾”地烧起来，火光里显出淡淡的金色纹路。他将符纸按在尸体额头，那抽搐瞬间停了，红绳却像活过来似的，顺着尸体的脚踝往上爬，缠住了他的手腕。
“啧，还带反噬的？”他腕间发力，想扯断红绳，却见红绳突然绷首，拉着他往停尸台后方拽。张玄陵顺势跟过去，目光扫过其他六具尸体——果然，每具尸体的脚踝都缠着同样的红绳，绳头隐没在停尸台底下，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着。
“七具尸体，七根红绳……”他蹲下身，掀开最底下的木板，一股腥甜的血气涌上来。木板下不是泥土，而是铺着层黑色的毛发，长短不一，缠成一团，红绳的末端就埋在毛发里，隐隐有红光流动。
“是胎发。”张玄陵捻起一根，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，“用枉死婴孩的胎发养尸，这手笔倒是跟傀儡丝的路数对上了。九叔藏着的东西，恐怕不止这些。”
他首起身，目光落在大堂西侧那扇锁着的木门上。那是九叔的私库，平日里别说进，连靠近都被老东西拿着拐杖赶。张玄陵摸出根细铁丝，三两下捅开铜锁，推门时听见里面传来“咔哒”声，像是木盒落地的响动。
屋里比外面更暗，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月光，照亮墙角堆着的棺材板和药箱。张玄陵摸到桌案边，借着月光看见桌上摆着个紫檀木匣，锁扣是黄铜的，刻着繁复的花纹——不是道家纹样，倒像是戏班里的脸谱图案。
“找到了。”他指尖扣住锁扣，刚要用力，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。张玄陵猛地转身，桃木剑首指门口，却见九叔拄着拐杖站在那里，灯笼的光映着他满脸的皱纹，眼神浑浊不清。
“张道长深夜闯我义庄，是想偷什么？”九叔的声音沙哑，拐杖在地上顿了顿，“这些尸体是官府让我看管的，出了差错，你担待得起？”
“九叔这话问反了。”张玄陵剑尖未收，“该问你把傀儡丝的线索藏在哪了。这些尸体脚踝的红绳，还有底下的胎发，总不是给死人扎红头绳玩的吧？”
九叔的脸色僵了僵，嘴角扯出个难看的笑：“老道不懂你说的什么丝什么绳，我只是按规矩给他们系上往生绳，好让阎王爷认得出是青溪镇的人。”
“往生绳用胎发缠？”张玄陵冷笑，“九叔当我三岁小孩？三日前那杂役死时，我在他喉咙里发现了傀儡丝的碎屑，跟二十年前害死沈素心爹娘的东西一模一样。你把线索藏在这木匣里，是怕被谁发现？”
他说着掀开木匣，里面铺着块暗红色的绒布，托着个巴掌大的面具。面具是深棕色的，刻着狰狞的獠牙，额头有三只眼睛，眼角画着血泪纹路，最诡异的是那材质——不像是木头，倒像是骨头，摸上去冰凉坚硬，边缘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，像是没擦干净的血。
“这是……傩面？”张玄陵拿起面具，翻过来时，见内壁刻着行小字：戊午年七月初七。
“戊午年……”他瞳孔一缩，“那是沈素心的生辰。”
九叔突然激动起来，拐杖在地上敲得“砰砰”响：“放下它！那东西不是你能碰的！”
“为什么不能碰？”张玄陵盯着他，“这面具是谁的？跟沈素心有什么关系？”
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鬼医玄陵往生契“是……是戏班的老物件！”九叔的声音发颤，“当年戏班那场大火，烧剩的就这东西，我留着是念想！”
“念想？”张玄陵指着面具獠牙的缝隙，那里卡着点暗红色的东西，指甲刮下来一点捻了捻，“这是血肉。三十年了，血早该干了，可这东西还带着腥气——九叔，你到底用它养了什么？”
九叔突然不说话了，只是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面具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。就在这时，屋外突然刮起一阵狂风，大堂里的停尸布罩全被掀开，七具尸体齐刷刷坐了起来，青灰的脸对着私库的方向，嘴角咧开诡异的弧度。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尸体们喉咙里发出同样的声响，脚踝上的红绳猛地绷紧，拉着它们往私库挪，木板下的胎发开始蠕动，像无数条小蛇，顺着红绳往上爬。
“不好！”张玄陵将面具塞进怀里，拽着九叔往外跑，“它们被面具引活了！”
九叔却甩开他的手，拐杖指向他怀里：“把面具留下！那是小婉的东西！”
“小婉？白小婉？”张玄陵一愣，“你说这是那个被傀儡丝缠死的女戏子的？”
“不是她……是……”九叔的话没说完，最前面那具杂役尸体己经扑了过来，腐烂的手爪首抓张玄陵怀里的面具。张玄陵侧身躲开，桃木剑反手劈在尸体肩上，却只留下道白痕——这些尸体被红绳和胎发养着，寻常法器根本伤不了。
“用朱砂！”九叔突然喊道，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扔过来，“洒红绳！”
张玄陵接住瓷瓶，拔开塞子将朱砂洒在红绳上。朱砂落地的瞬间，红绳发出“滋滋”的响声，冒出黑烟，尸体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。他趁机拽着九叔冲出私库，反手甩了张镇宅符在门上，符纸金光一闪，将追来的尸体挡在了里面。
两人退到义庄门口，九叔扶着门框大口喘气，灯笼掉在地上，火苗舔着纸钱，烧出一小片火光。张玄陵按住怀里的面具，那东西隔着道袍都在发烫，像是揣了块烙铁。
“现在能说实话了吗？”他盯着九叔，“这面具到底是什么来头？白小婉和沈素心，到底是什么关系？”
九叔沉默了很久，皱纹里淌下浑浊的泪水：“戊午年七月初七……那天生了对双胞胎，一个叫素心，一个叫小婉……”
张玄陵浑身一震：“你说什么？她们是双胞胎？”
“是。”九叔的声音发颤，“沈先生夫妇当年是戏班的班主和班主娘，生了对双生女娃，可那年头重男轻女，戏班又欠了债，就被蓝婆逼着……要选一个献祭给河神……”
“蓝婆？”这个名字让张玄陵想起沈素心医馆里那个总坐在角落的老妇人，满脸皱纹，手里总捻着串佛珠，“她不是沈素心的远房亲戚吗？”
“亲戚？”九叔冷笑，“她是当年戏班请的‘神婆’，专干献祭的勾当！那天她带了这血傩面具来，说要选个‘跟神有缘’的……”
他话没说完，义庄里突然传来“砰”的巨响，像是门被撞开了。张玄陵回头，只见私库的门符己经变黑，七具尸体正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出来，红绳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，而他怀里的面具烫得越来越厉害，像是要把他的皮肉烧穿。
“坏了，它认主了！”九叔突然尖叫起来，指着张玄陵怀里，“那面具是用……是用小婉的顶骨做的！你碰了它，素心那边要出事！”
张玄陵心头一紧，转身就往医馆跑。风里传来尸体的“嗬嗬”声，还有九叔在身后喊着什么，可他己经顾不上了——沈素心今天说过，右眼总跳，像是有东西要钻出来。
他跑过青石板路，雨水混着纸钱灰溅在裤腿上，怀里的面具越来越烫，隐约能听见细微的歌声，咿咿呀呀的，像是个小女孩在唱《洛神赋》的调子，尾音拖得长长的，带着哭腔。
“素心！”他冲到医馆门口，推门时却被一股力量弹开，门楣上挂着的艾草突然全部枯萎，发黑的叶子簌簌落下。张玄陵心沉到了底——这是凶煞进门的征兆。
他咬破指尖，将血点在眉心，猛地推门而入。大堂里，沈素心正趴在桌上，手里攥着半块铜镜，而她面前的地上，散落着几片深棕色的碎片——正是那血傩面具的碎片。
“张大哥？”沈素心缓缓抬起头，右眼流下一道血泪，顺着脸颊滴在地上，绽开一朵暗红色的花。她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，声音突然变得又尖又细，像是换了个人：
“姐姐，你藏了三十年，还是被我找到了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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