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素心的指尖刚触到那片面具碎片，医馆的铜铃突然炸响。
不是寻常的清脆，是被巨力扯断铃舌的破响，铜铃坠在地上滚了三圈，铃身撞出个瘪口，露出里面缠着的黑线——那些线细如发丝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墙缝里钻，像无数条受惊的蛇。
“这铃……”张玄陵按住腰间的桃木剑，掌心渗出冷汗。这铜铃是沈素心师父留下的法器，据说能镇住方圆三里的阴物，此刻却像纸糊的般碎裂，足见来者的凶煞有多烈。
沈素心没应声。她盯着掌心的面具碎片，那深棕色的骨面上沾着点暗红，凑近了闻，竟有股熟悉的甜香——是七笑楼后院那棵枯梨树的味道，混着淡淡的血腥气。碎片边缘的锯齿刮过掌心，没出血，却留下道青黑色的印子，像块烙铁烫出来的。
“素心？”张玄陵上前想拿过碎片，手腕却被她死死攥住。他低头时，心脏猛地一缩——沈素心的瞳孔正在变色，原本清亮的黑眼珠被青灰吞噬，眼白上爬满红血丝，像蛛网般缠向瞳孔。
“别碰……”她的声音发飘，指尖的青黑印子正顺着血管往上爬，“它在叫我……”
“谁在叫你？”张玄陵想掰开她的手，却见她突然抬起头，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。那不是笑，是嘴角被强行扯起的僵硬弧度，露出的牙齿泛着青白，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。
“姐姐……”
这声“姐姐”像淬了冰的针，扎得张玄陵耳膜生疼。不是沈素心的声音，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，却又带着孩童的天真，两种音色拧在一起，听得人头皮发麻。
沈素心的脖颈诡异地拉长，下巴抵到胸口，长发垂落下来，遮住了半张脸。那些发丝根根竖起，在空中扭曲成螺旋状，发间竟浮出一张张模糊的人脸——有穿戏服的旦角，有戴翎子的老生，全是七笑楼戏班死者的模样，嘴巴一张一合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，只有空洞的黑洞对着张玄陵。
“白小婉？”张玄陵认出其中一张脸，是戏班旧档案里的花旦白小婉，照片上梳着双丫髻，眼角有颗泪痣。此刻那泪痣在发丝间若隐若现，竟和沈素心右眼的红痕位置一模一样。
“姐姐藏得真好……”尖利的声音咯咯地笑起来，沈素心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，右手突然掐住自己的脖子，指甲深陷皮肉，“藏了三十年，连我都找不到……”
“你到底想干什么？”张玄陵抽出桃木剑，剑身上的雷纹突然亮起金光，“有冤报冤，别缠着素心！”
“缠着她？”声音陡然拔高，沈素心的长发突然绷首，像鞭子般抽向张玄陵。他侧身躲开，发丝擦着胳膊扫过，留下三道血痕，血珠刚渗出来就变成了黑色，散发出腐梨的甜香。
“当年在戏台，她也是这么躲的！”尖利的声音嘶吼着，沈素心的左手猛地指向窗外，七笑楼的方向浮着七盏人皮灯笼，灯笼里的烛火此刻变成了惨绿色，在地上投出七个跳舞的人影，“火那么大，她躲在柱子后看我被烧……连伸手拉一把都不肯！”
“不是的！”沈素心的嘴唇哆嗦着，左眼流下两行清泪，右眼却滚出殷红的血珠，“我被绑着……蓝婆的人按住我的手……我动不了！”
“骗人！”白小婉的声音更厉了，沈素心的身体突然腾空而起，长发倒垂下来，缠住张玄陵的手腕。他低头看去，只见她背后的衣服裂开，露出那块三十年未褪的旧疤——此刻竟清晰地显出傩面具的形状，三只眼睛的位置红得发亮，像是要活过来。
“你看这疤！”尖利的声音带着怨毒，“蓝婆说这是封印，能让我永远找不到你！可她骗了我……这明明是火印，是你从戏台爬出来时被烧的！”
张玄陵突然想起九叔的话——当年戏班大火，白小婉被绑在戏台中央，沈素心被藏在后台的水缸里。可沈素心的疤明明是后背，若是躲在水缸里，怎么会被火烧到后背？
“你根本不在水缸里！”他盯着沈素心的眼睛，“你也在戏台！”
沈素心的身体猛地一颤，像是被这话烫到。她捂着心口蹲下，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，右眼里的血泪淌得更凶，滴在青砖地上，竟烧出滋滋的声响。那些血珠落地后没散开，反而凝成小小的火苗，在地上拼出个“火”字。
“我……我想救她……”沈素心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，带着濒死的虚弱，“可火太大了……她的衣服烧着了，像只红蝴蝶……”
“红蝴蝶？”白小婉的声音突然软了，尖利褪去，只剩孩童的委屈，“姐姐说过，要给我扎红蝴蝶的头花……”
沈素心的身体停止了挣扎，悬在空中的长发缓缓垂落，发间的人脸渐渐淡去。她的瞳孔恢复了些许清明，看着张玄陵的眼神里满是哀求：“玄陵……帮我……把她请出来……”
“请出来？”张玄陵一愣。
“她一首在我身体里……”沈素心的指尖抚过右眼的血泪，“从大火那天起，就一首在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桌上的银针盒突然炸开。十三根银针悬在半空，针尖朝内组成个菱形的困阵，阵眼处的空气扭曲着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被逼出来。白小婉的声音再次响起，却带着惊恐：“不要！我不要回去！”
沈素心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，像是有两股力量在体内撕扯。她的左手掐着自己的脖子，右手却拼命往外推，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，像是在和自己打架。
张玄陵突然明白过来——白小婉的残魂被血傩面具引醒，此刻正想抢占沈素心的身体。而沈素心的意识在抵抗，却因为符咒失效，根本不是对手。
“素心，集中精神！”他咬破指尖，将血点在桃木剑上，“想着你师父教你的清心咒，我帮你镇住她！”
桃木剑的雷纹金光暴涨，张玄陵挥剑指向半空的银针阵。金光撞上银针，发出“嗡”的共鸣声，困阵的缝隙里渗出黑烟，那是白小婉的怨魂被金光灼伤。
“啊——！”尖利的惨叫声响彻医馆，沈素心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坠下来。张玄陵飞身接住她，却见她背后的傩面疤痕突然渗出黑血，在衣料上晕开个狰狞的图案，和血傩面具的纹路分毫不差。
“她没走……”沈素心瘫在他怀里，大口喘着气，指尖指向墙角，“她在那儿……”
张玄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，墙角的阴影里，站着个模糊的白影。是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，穿着烧焦的红衣，脸被一团雾气遮着，只有眼角那颗泪痣清晰可见，正幽幽地盯着他们。
白影缓缓抬起手，指向桌上的面具碎片。碎片突然自行跳动起来，在桌上拼出半个傩面的形状，缺口处渗出暗红的血，像是在召唤着什么。
“她要完整的面具……”沈素心的声音发颤，“九叔说……面具是用她的顶骨做的……”
张玄陵的心沉到了底。他想起义庄那具杂役尸体喉咙里的傀儡丝，想起七笑楼的人皮灯笼，想起九叔藏在胎发下的红绳——这一切都是冲着沈素心来的，冲着这对被大火拆散的双生姐妹来的。
墙角的白影突然笑了，这次不是尖利的嘶吼，是清脆的童声，却听得人背脊发凉。随着笑声，医馆的门窗同时“哐当”关上，月光被彻底挡在外面，只有桌上的面具碎片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红光，像两颗睁开的眼睛。
“姐姐，我们该回家了。”白影的声音越来越近，带着股焦糊味，“回七笑楼……回戏台上去……”
沈素心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，瞳孔里的青灰又开始蔓延。张玄陵紧紧抱住她，桃木剑的金光在黑暗中撑起一小片光亮：“别怕，有我在。”
他不知道的是，此刻沈素心的右手，正悄悄伸向桌上的面具碎片。那碎片的缺口处，赫然刻着半个“婉”字，与沈素心掌心里的青黑印子，完美地拼在了一起。
黑暗中，白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，雾气里渐渐露出张被烧伤的脸，嘴角挂着和沈素心如出一辙的诡异笑容。
沈素心喉间发出的冷笑突然变调，像被掐住的琴弦骤然崩断。那声线忽高忽低地颤着，指甲深深抠进张玄陵手腕：“姐姐可知……那蛊瓮里的水有多冰？”
张玄陵只觉掌心雷符烫得灼手，却见沈素心脖颈浮现青黑血管，如藤蔓般缠向耳后。十三根银针突然剧烈震颤，困阵边缘竟渗出缕缕血丝——那些本该镇邪的针尾，正簌簌滴落暗红液体。
“我听见你在戏台唱《离魂记》。”白小婉的声音裹着水腥气，“你唱‘黄泉路上无老少’时，火己经烧到戏服下摆了。”
沈素心右眼的血泪突然涌得更急，顺着下颌线坠在衣襟上，洇出点点红梅。她想摇头，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。张玄陵瞥见她左手无意识地蜷缩，指节泛白如纸，竟在自己手背上划出西道血痕。
“你以为把我推进蛊瓮是救我？”残魂的笑声陡然尖锐，房梁上的发丝突然绷首，将沈素心的身子拽得离地半尺，“那些蛊虫啃噬皮肉时，我数着你在台上唱了五十七句戏文！”
银针阵突然发出嗡鸣，十三道银光同时刺向沈素心周身大穴。可那些针尖刚触到她的衣料，就被一股黑气裹住，瞬间锈成了紫褐色。张玄陵心头一沉，这哪里是残魂作祟，分明是积怨凝成的厉煞在借体苏醒。
“当年……”沈素心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，血泪混着口水淌在唇边，“那把火……是蓝婆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她突然剧烈抽搐，脖颈猛地向后弯折成诡异的角度。长发间浮现的人脸轮廓越来越清晰，眉眼竟与沈素心有七分相似，只是左眼角多了颗朱砂痣。张玄陵这才惊觉，那不是什么幻象，是白小婉的魂魄正从沈素心的躯壳里挣出来。
“蓝婆？”厉煞的声音陡然变冷，发丝突然松开，任由沈素心重重摔在地上，“她给你灌下忘忧散时，你怎么不说是她？”
沈素心趴在青砖上剧烈咳嗽，吐出的痰里混着血丝。她挣扎着想抬头，却见地面的血泪开始顺着砖缝游走，在她手边汇成三个字：“别骗我”。
张玄陵突然咬破舌尖，一口精血喷在雷符上：“孽障！三十年前的恩怨且不论，惊扰阳世秩序，贫道今日便收了你！”金光陡盛的刹那，他分明看见沈素心右眼的血泪里，映出两个并排跪在戏台上的小小身影，一个穿红衣，一个着绿衫。
而那绿衫女童的左眼角，正点着颗鲜红的胭脂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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