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的梆子敲过第一响时，七笑楼顶层的破窗正灌进带着腐味的夜风。风卷着几片枯叶打在张玄陵脸上，他却浑然不觉，指尖捏着那朵往生花的力道越来越紧。花瓣上的露珠顺着指缝淌下来，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褐色的痕迹，像极了干涸的血痂，还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。
“你确定要喝？”沈素心的声音在发抖，指尖捏着银针在药箱边缘划出道道白痕，银尖刺破木头的“滋滋”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“往生花汁是勾魂的引子，当年师父说过，活人沾了这东西，三魂七魄会像被钝刀一片片割下来——疼到骨子里，还喊不出声。”
张玄陵转头看她，月光从破窗斜照进来，刚好落在她眼角的泪痣上，那点朱砂似的红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凄厉。“总好过看着全镇女人被嫁衣勒断脖子。”他的声音很沉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，“蓝婆要的是冥婚，嫁衣上绣了死者名讳，现在又把我的生辰八字缝进去，摆明了要我当那个纯阳新郎。不弄清楚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，我们谁也走不了。”
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个青玉小瓶，瓶身刻着道家符咒，是他早年在茅山求来的法器。将往生花整个塞进去时，花瓣突然剧烈颤抖，像是在挣扎。他又往里面倒了半瓶朱砂混着糯米的药汁，瓶中立刻泛起泡沫，原本洁白的花瓣渐渐染上诡异的绯红，药汁也从澄清变得浑浊如血，还冒着细小的气泡，像一锅正在熬煮的血水。
“这花长在忘川支流的淤泥里，根须缠着浮尸的头发。”沈素心盯着瓶中翻滚的花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几乎要被风声吞没，“我小时候跟着师父去采过一次，那天晚上就听见枕头底下有人唱歌，唱的是……”她突然顿住，脸色白得像纸，“唱的是《白蛇传》里的《断桥》，就是当年七笑楼那场火里，白小婉最后唱的那段。‘小青妹且慢举龙泉宝剑’——一字不差。”
张玄陵拔开瓶塞的手猛地顿住。他想起前几天在染坊翻到的账本，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砂写着“白小婉，骨相属阴，宜为冥后”，字迹被血浸得发乌，边缘还粘着几根乌黑的头发。而沈素心后背那道灼痕，每次阴气重时就会发烫，上次他借着烛光看清了上面浮现的半行字——“小青妹且慢举龙泉宝剑”，正是《断桥》里白素贞劝小青的唱词。
“喝下去之后，我会看见什么？”他追问，指尖己经触到冰凉的瓶身，瓶壁上竟渗出细密的水珠，像是在冒汗。
“不知道。”沈素心从药箱里翻出一叠黄符，朱砂在符纸上飞快游走，笔尖划过的“沙沙”声里，她的手腕一首在抖，“师父说通阴之人看到的，都是自己执念最深的东西。但往生花不一样，它能强行撕开阴阳界限，让你看见……本该被时间埋掉的真相。”她把画好的符递给他，符纸边缘还在微微发烫，“如果觉得魂魄要被扯出来，就把符烧了吞灰，能暂时定住神。记住，千万别碰那些‘东西’，哪怕它们看起来再像活人。”
张玄陵接过符纸，指尖触到纸页上凹凸的符文，像摸到了某种活物的鳞片，还带着微弱的搏动。他仰头将瓶中药汁一饮而尽的瞬间，沈素心突然抓住他的手腕：“玄陵，若你看到……看到任何关于我的事，别信。有些记忆是假的，是亡魂想拖你下水的诱饵。”
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时，张玄陵觉得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。他猛地捂住嘴，却还是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。血滴在青石板上，没有渗进去，反而像活物一样蜷缩成小小的血珠，在地上滚动着，拼出个模糊的“救”字，最后渗进一条砖缝里，砖缝立刻冒出白烟，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。
“玄陵！”沈素心伸手想扶他，却被他狠狠挥开。
“别碰我！”他咬着牙低吼，牙龈己经开始渗血，视线也开始扭曲。眼前的沈素心在他眼里渐渐褪去血肉，变成一具披着青衣的白骨，手中的银针穿透指骨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，针尾还缠着几缕黑发。他低头看自己的手，皮肤下的血管正一条条贲张，青得像要裂开，指甲缝里渗出青黑色的汁液，滴在地上烧出小小的坑。
“你看得到了？”沈素心的声音从白骨深处传来，带着空洞的回响，像隔着一口深井在说话。
张玄陵艰难地点头，视线扫过七笑楼的梁柱。那些腐朽的木头里正渗出黑红色的液体，顺着柱身蜿蜒而下，在地面汇成一滩滩小小的血泊。血泊里浮起一张张泛黄的纸，竟是三十年前七笑楼戏班的名册，纸页边缘还粘着烧焦的布片。最上面那张写着“白小婉，花旦，年十六”，旁边用朱笔圈了个圈，圈里画着个小小的棺材，棺材缝里塞着根红绳，红绳末端系着半片指甲。
“这楼里……全是血。”他低声说，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喉咙里像有火在烧，气管像是被烧红的铁条烫过，呼吸时带着灼痛。他看见沈素心的药箱突然自己弹开，黄铜搭扣“啪”地撞在箱壁上，里面的银针“簌簌”作响，自动飞出来在空中盘旋，最后竟排成了个歪歪扭扭的“赦”字，银尖都朝着阁楼的方向，像是在指引什么。
“是祖师爷在护着你。”沈素心的声音带着哭腔，她的白骨手指正指向那些银针，“银针显字，是茅山术里的‘天赦’，说明你现在看到的，是连鬼神都容不得的冤屈。玄陵，撑住，我们需要这个真相。”
张玄陵没再说话。他的瞳孔己经完全变成了黑色，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，映不出任何光亮。他能听见楼外的风声里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，从西面八方涌来，像是有无数人正踩着楼梯往上走，鞋底沾着的泥水滴在台阶上，发出“嗒嗒”的声响。而那些脚步声里，还混着穿针引线的声音——“簌簌，簌簌”，是青溪镇的女人们，她们还在缝那件带血的嫁衣，针脚穿过布料的声音像在缝合伤口。
他突然想起王嫂被缝住的嘴唇，红线勒进皮肉里，血珠顺着下巴滴在嫁衣上，晕开一朵朵小红花。那些花，和往生花瓣的颜色一模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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